2008年7月20日 星期日

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

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

那人是個三十余歲的男子,神色憤激,一面“賊婆娘,惡賤人”的破口亂罵,一面持刀狠斗。這人武功不及孫仲君,打一陣,逃一陣,可是并不奔逃下山,只要稍見空隙,又回身拚命猛砍狠殺。馮不摧道: “咱們上去截住這小子,別讓他跑了!”石駿道:“孫師姊不愛別人幫手,這小子她對付得了。”

只聽那人狂叫:“你殺了我妻子和三個兒女,那也罷了,怎么連我七十多歲的老娘也都害了?”孫仲君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,喝道:“你這種無恥狂徒,家里人再多些,也一起殺了!”兩人愈斗愈烈。

馮不破忽道:“孫師姑怎么不用劍?這單鉤使來好像很不順手。”石駿也見到她兵刃甚不合用,倒轉自己長劍,柄前刃內叫道:“孫師姊,接劍!”長劍向孫仲君擲去。忽地一人從旁邊樹叢中躍出,伸手在半路上將劍接了過去。三人吃了一驚,見那人輕身功夫迅速美妙,站定身子后,看清楚原來是歸氏門下的沒影子梅劍和。石駿叫了聲:“梅師哥!”梅劍和點了點頭,將劍擲還給他,說道:“孫師妹另練兵刃,她不用劍!”石駿“哦”了一聲,他不知孫仲君因濫傷無辜,已被穆老祖禁止用劍。石駿再看相斗的兩人時,那男子雖然情急拚命,畢竟武功遜了一籌,漸漸刀法散亂。斗到酣處,孫仲君飛起左足,正中他右手手腕,他手中單刀直飛起來。孫仲君鉤尖已抵在他胸前,待要向前刺出,梅劍和急叫:“住手!”孫仲君一怔,那人急向旁閃,向山下逃去。梅劍和笑道:“饒了他吧,好讓師祖夸獎你一番。”孫仲君微微一笑。

不料那人逃出數十步,指著孫仲君又是 “賊婆娘,臭賤人”的毒罵起來。這一來,連梅劍和、石駿等人都動了怒。馮不摧喝道:“甚么東西,到華山來撒野!”提起鐵鞭追了下去。孫仲君更是怒火大熾,叫道:“不殺這畜生誓不為人,寧可再給師祖削掉一根指頭!”挺釣又追。梅劍和怕她再又殺人受責,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飽打一頓,讓師妹出了這口惡氣,也就是了,當下斜刺里兜截出去。他輕身功夫遠勝諸人,片刻之間,已抄在那人頭里。

那人見勢頭不對,忽地折向左邊岔路。石駿與馮氏兄弟暗器紛紛出手。馮不破一枚飛蝗石向他后心擲去。那人身手也甚矯健,聽風辨器,往右避讓,但嗤的一聲,后胯上終于中了石駿的袖箭,一個踉蹌,跌倒在地。梅劍和搶上前去,伸手按下,突然間身旁風聲響處,那人忽地騰身飛出。梅劍和大吃一驚,急忙身子一縮,這才看明白,原來那人是被人用數十條繩索纏住,扯了過去。這時孫仲君等人也已趕到,只見出手相救的竟是個美貌女子。但見她一身雪白衣衫,長發垂肩,赤著雙足,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黃金鐲子,打扮非漢非夷,笑吟吟的站著,右手皎白如雪,握著一束非絲非革的數十條繩索。身后站著一個妙齡少女,全身裹在一襲白狐裘之中,頭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。雖是眉目如畫,清麗絕倫,但容色甚是憔悴。這兩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。

袁承志等離京次日,胡桂南便即查訪到宛平飯店中溫氏四老和何紅藥、青青等人之事,回來向大家說起。何惕守知道在牆角釘以毒物,是五毒教召集人眾應援的訊號,只怕青青遭了毒手,須得立即趕去相救,何況袁承志曾囑咐要攜同阿九離京避難,只是她不愿和程青竹等人偕行,和阿九一商量,阿九愿意隨她前去救人。當晚兩人留了封信,悄然出京。

何惕守想雇輛騾車給阿九乘坐,但兵荒馬亂之際,再也沒車夫做這生意。何惕守見到有人乘車出京,不管三七二十一,把乘客趕下車來,強迫車夫駕車西行。阿九雖然身受重傷,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,出得門來處處都占便宜,一路上卻也未受風霜之苦。何惕守頗識醫藥,更當她是小妹子般呵護服侍,阿九的臂傷在途中逐漸痊可。健騾輕車,到了華山腳下。何惕守將阿九負在背上,展開輕功,走得又快又穩。上得山來,正逢洪勝海被暗器打倒,何惕守便揮出軟紅蛛索相救。

梅劍和與孫仲君等不知洪勝海已跟隨袁承志,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樣人,眼見她怪模怪樣,顯是妖邪一流,忽上華山來放肆搗亂,都是甚為惱怒。孫仲君喝道:“你們是甚么路道?都是渤海派的么?”何惕守笑道:“姊姊高姓大名?不知這位朋友甚么地方得罪了姊姊,小妹給兩位說和成么?”孫仲君聽她說話嬌聲嗲氣,顯非端人,罵道:“你是甚么邪教妖人?可知道這是甚么地方?”何惕守笑笑不答。

洪勝海道:“何姑娘,這賊婆最是狠毒,叫做飛天魔女。我老婆和三個兒女,還有七十多歲的老娘,都是給她下毒手殺死的!”說時咬牙切齒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。梅劍和自從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重大教訓之后,傲慢之性已大為收斂,且知師祖今日必到,不愿多惹事端,朗聲說道:“你們快下山去吧,別在這里*□唆。”馮不摧叫道:“我師叔的話你們聽見了么?快走快走!”搶到阿九的身旁,作勢要趕。

阿九右手拄著一根青竹杖,向他森然一望。她出身帝皇之家,自幼兒頤指氣使慣了的,神色間自然而然有一股尊貴氣度。馮不摧不禁一凜,隨即大怒,喝道:“你們來作死!”伸手便向阿九推去。阿九受程青竹的點撥教導,武功已頗有根底,當即青竹杖一划一勾。馮不摧全沒防備,哪想到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,一個立足不穩,扑地倒了。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,只是出其不意,才著了道兒,背脊剛一著地,立即挺身跳起,少年人最是要強好勝,這一下臉上如何挂得住?鐵鞭一舉,扑上去就要□拚。何惕守笑道:“各位是華山派的吧?咱們都是自己人呀!”馮不破喝道:“誰跟你這妖女是自己人了?”梅劍和在江湖上閱歷久了,見多識廣,見何惕守剛才揮索相救洪勝海,手法不俗,決非沒來歷之人,當下向馮氏兄弟使個眼色,問何惕守道:“尊師是哪一位?”

何惕守笑道:“我師父姓袁,名叫袁承志,好像是華山派門下。也不知是真的,還是冒充的。”梅劍和與孫仲君對望了一眼,將信將疑。石駿笑道:“袁師叔自己還是個小孩子,本門功夫不知已學會了三套沒有,怎么會收徒弟?”何惕守道:“是么?那可真的有點兒希奇古怪了,也說不定我那小師父是個冒牌貨,嘻嘻!對啦!我瞧你這位小兄弟的武功,就比我那小師父高得多了。”

孫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過大虧,后來被師祖責罰,削去手指,推本溯源,可說都因他而起,一想到這個小師叔就恨得牙痒痒地,只是一來他本領高強,輩份又尊,二來他救過師父愛子的性命,師父師母提到他時總是感激萬分,自己只好心里惱恨而已,這時聽何惕守自稱是袁承志的徒弟,不覺怒火直冒上來,叫道:“你如是華山派弟子,怎么跟這種無恥狂徒在一起?”何惕守微笑道:“他是我師父的長隨,不見得有甚么無恥啊。勝海,你怎么對這位姑娘無恥了?當真無恥得很么?唉,我可不知道你這么不怕難為情。”說著抿嘴而笑。孫仲君更是大怒,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。他們几人在山后爭斗口角,聲音傳了出去,不久馮難敵、劉培生等諸弟子都陸續趕到。

馮不破道:“爹,這個女人說她是姓袁的小……小師叔祖的弟子。”馮難敵哼了一聲,問道:“他們在吵甚么?”馮不摧搶著把剛才的事說了。華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,馮難敵年紀最大,入門最早,江湖上威名又盛,隱然是諸弟子的領袖,聽了兒子的話后,轉頭問孫仲君道:“孫師妹,這人怎么得罪你了?”

孫仲君臉上微微一紅,梅劍和道:“這狂徒有個把兄,也不自己照照鏡子,居然不識好歹,老了臉皮來向孫師妹求親,給孫師妹罵回去了……”洪勝海插口道:“答不答允在她,可是干么把我義兄兩只耳朵都削了去……”馮難敵雙眼一瞪,喝道:“誰問你了?”

梅劍和指著洪勝海道:“哪知這狂徒約了許多幫手,乘孫師妹落了單,竟把她綁架了去,幸好我師娘連夜趕到,才把她救出來。”馮難敵眸子一翻,精光四射,喝道:“好大的膽子,你還想糾纏不清?”

洪勝海凜然不懼,說道:“她殺了我義兄,還不夠么?”何惕守道:“擄人逼親,確是他們不好。不過這位孫姊姊既已將他義兄殺死,也已出了氣,何況又沒拜堂成親,沒短了甚么啊。再說,人家瞧中你孫姊姊,是說你美得天仙一般,怎么人家偏偏又瞧不中我呢?孫姊姊以怨報德,找上他家里去,殺了他一家五口,這不是辣手了點兒嗎?殺人雖然好玩,總得揀有武功的人來殺。他的七十歲老母好像沒甚么武功,也沒犯甚么罪,最多不過是生了個兒子有點兒無恥。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兒女,更不知是犯了甚么彌天大罪?殺這些人,不知是不是華山派的規矩?”

眾人一聽,覺得孫仲君濫傷無辜,已犯了本派大戒,都不禁皺起了眉頭。馮難敵對洪勝海道:“起因總是你自己不好!現今人已殺了,又待怎樣?”

何惕守道:“我本來也挺愛濫殺好人的,自從拜了袁承志這個小師父之后,他說了一大堆*□里*□唆的華山派門規,說甚么千萬不可濫殺無辜。可是我瞧孫姊姊胡亂殺人,不也半點沒事么?我這可有點胡涂了。待我見過小孩子師父,請他示下吧。”劉培生道:“袁師叔他們正忙著,怕沒空。”梅劍和道:“師父呢?”劉培生道:“師父、師娘、師伯、師叔四位,還有木桑老道長,正在商量救治那個姑娘。”馮難敵道:“既然這樣,先把這人捆起來,待會兒再向師父、師叔請示。”馮不破、馮不摧齊聲答應,上前就要拿人。

何惕守見這一干人毫不將自己放在眼里,她是獨霸一方、做慣了教主的,這如何忍得?笑吟吟道:“要縛人嗎?我這里有繩子!”提起一束軟紅蛛索,伸出手去。馮不摧橫她一眼道:“誰要你的!”徑自走向洪勝海身邊。兩兄弟剛要動手,忽聽身旁噗哧一笑,腳上同時一緊,身子突然臨空而起,猶如騰云駕霧般直飛出去。兩人嚇得魂飛天外,身在半空,恍惚聽得何惕守嬌媚的聲音笑道:“啊喲,對不住啦!快使‘鯉魚翻身’!”馮不破依言一招“鯉魚翻身”,雙腳落地,怔怔的站著。馮不摧年幼倔強,偏不依言,想使一招 “飛瀑流泉”,斜刺里躍出去站住,露個姿勢美妙的身段,哪知下墮之勢快捷異常,腰間剛使出力量,已然騰的一聲,坐在地下,不由得又羞又疼,一張臉直紅到了脖子里去。

馮難敵見愛子受欺,心中大怒,喝道:“你這妖女,先前自稱是本門弟子,我們還信了你三分。可是你這手下賤功夫,怎會是本門中的?你過來!”他不暇解開衣扣,左手在衣襟上一拉,噗噗噗數聲,一排衣扣登時扯斷,一件長衣甩了下來,露出青布緊身衣褲,神態威壯,猶如一座鐵塔。

何惕守笑道:“您這位師兄要跟小妹過几招,是不是?那好呀,同門師兄妹比划比划,倒也不錯,且看我那小孩子師父教的玩藝兒成不成。咱們打甚么賭啊?”馮難敵雖見她剛才出手迅捷,但自恃深得師門絕藝真傳,威鎮西涼,哪把這少女放在心上,但見她一副嬌怯怯的模樣,怒氣漸息,善念頓生,朗聲道:“我們這些人還好說話,待會歸二娘出來,她嫉惡如仇,見了你這種妖人一定放不過。還是快快走吧!”何惕守笑道:“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師父,憑甚么叫我走?”

馮不摧剛才胡里胡涂連摔兩交,羞恨難當,和哥哥一使眼色,叫道:“咱們來真的,別使詭計弄鬼!”兩兄弟各舉鐵鞭,又扑上來。何惕守笑道:“好,我就站著不動,也不還手,怎么樣?”把軟紅蛛索往腰間一纏,雙手攏在袖里。馮氏兄弟雙鞭齊下,見她不閃不避,鐵鞭將及她頂門時,不約而同的倏地收回。兩人幼受庭訓,雖然年少鹵莽,卻從來不敢無故傷人。馮不摧道:“快取兵刃出來!”何惕守道:“我是你哥兒倆的師姑,跟你們怎能動兵刃?你們要商量于我,這就上罷!只要我有一只腳挪動半步,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,都算我輸了,好不好呢?”馮不破道:“我兄弟失手傷你,那可怨怪不得!”何惕守笑道:“進招吧,小伙子*□里*□唆的不爽快。”馮不破臉上一紅,一鞭“敬德卸甲”,斜砸下來,何惕守身子微側,鐵鞭砸空。馮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交,更是使足全力,鐵鞭向她肩頭掃去,哪知鞭梢剛到,對手早已避過。何惕守雙足牢牢釘在地上,身子卻東側西避,在鐵鞭影里猶如花枝亂顫。馮氏兄弟雙鞭越使越急,何惕守仍然嬉笑自若,雙鞭始終打不到她衣襟一角。

華山派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這個女子是何路道,她自稱是本門弟子,但身法武功,哪有半點華山派的影子,武功卻又如此精強。

三人再拆數十招,馮氏兄弟一聲呼哨,雙鞭著地掃去,均想你腳步如真不移,那又如何抵擋?何惕守笑道:“小心啦!”身子一彎,左肘在馮不破身上一推,右肘在馮不摧背上一撞。兩兄弟只感全身一陣酸麻,雙鞭落地,踉踉蹌蹌的跌了開去。馮難敵低聲道:“梅師弟,這女人古怪,我先上去試試!”梅劍和點點頭。馮難敵縱身躍出,叫道:“我來領教。”何惕守見他腳步凝重,知他武功造詣甚深,臉上仍然笑瞇瞇的露出一個酒渦,心中卻嚴加戒備,笑道:“我接不住時,你可別笑話。”馮難敵道:“好說,賜招吧!”身子微微一弓,右拳左掌,合著一揖,拳風凌厲,正是“破玉拳”的起手式。何惕守襝衽萬福,還了一禮,輕輕把這一招擋回去。馮難敵心中暗叫:“好本事!”正要跟著進招,忽聽得山腰里傳來一陣呼喝叫喊之聲,有人爭斗追逐,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。何惕守笑道:“你疑心我帶了幫手么?咱們先瞧個清楚再比划,你說好么?”

馮難敵聽呼喝聲越來越近,中間夾著一個女子的急怒叫罵,點點頭道:“也好。”

眾人奔到崖邊,向下看時,只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,四條大漢手執兵刃在后追趕。那女子見山頂有人,精神一振,急速奔上,遠遠望見馮難敵魁偉的身軀,叫道:“八面威風,快救我!”馮難敵吃了一驚,道:“啊,是紅娘子!”奔上相迎。

紅娘子臉上全是鮮血。這時再也支持不住,暈倒在地。跟著四人趕上山來,也不理會眾人,惡狠狠的就要搶上擒拿。馮難敵左臂一伸,伸掌往為首一人推去,喝道:“朋友,放明白些!這是甚么地方?” 那人伸掌相抵,雙掌相交,啪的一聲,各自震開數步,那人的武功倒也頗為了得。兩人互相打量一眼,均有驚疑之意。那人喝道:“奉大順皇帝座下權將軍號令,捉拿叛逆李岩之妻,你何敢阻攔?”

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師父的義兄,心想這紅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,我如何不救,挺身而出,笑道:“李岩將軍是大大的英雄豪杰,天下誰不知聞?各位別難為這位娘子吧!”那人神色倨傲,自恃武藝高強,在劉宗敏手下頗有權勢,哪去理會何惕守一個小小女子,當下也不答話,左手一擺,命三名助手上來捆人。

何惕守笑道:“好,你們不要命啦!” 右手在腰間機括上一按,“含沙射影”的毒針激射而出。那三人武功雖非尋常,卻怎能防這門神不知鬼不覺的暗器,當先一人登時臉上被七八枚毒針打了進去,叫也不叫一聲,立時斃命。其余三人臉色慘變,齊聲喝問:“你是誰?”何惕守左手鐵鉤本來縮在長袖之內,與馮氏兄弟動手時一直隱藏不露,這時長袖輕揮,露出鐵鉤,為首那人嚇得臉白如紙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是五……五……何……何……”何惕守微微一笑,右手金鉤又是一晃。三人魂不附體,回頭就逃。一人過于害怕,在崖邊一個失足,骨碌碌的直滾下去。

馮難敵等都是十分驚奇,心想這三條大漢怎會對她怕得這樣厲害,她適才殺了那人,又不知使的是甚么古怪法門。馮難敵扶起了紅娘子,正要詢問,突見山崖邊轉出一個身材高瘦的道人,高聲喝道:“華山派的人,都在這里么?”這一喝聲如洪鐘,只震得山谷鳴響。眾人見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夾絲,燦爛華貴,道冠上鑲著一塊晶瑩白玉,光華四射,背負長劍,飄飄然有出塵之概,約莫四五十歲年紀,一身清氣,顯是一位得道高人。馮難敵上前抱拳行禮,說道:“請教道長法號,可是敝派祖師的朋友么?”

那道人并不還禮,右手拂塵一揮,向眾人打量了几眼,問道:“是華山派的?”馮難敵道:“正是。道長有何見教?”那道人道:“嗯,穆人清來了么?”馮難敵聽他隨口呼叫祖師名諱,似是極熟的朋友,更加不敢怠慢,說道:“祖師還未駕臨。”那道人微微一笑,拂塵向孫仲君、何惕守、阿九三人一指,說道:“穆老猴兒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,艷福不淺。喂,你們三人過來給我瞧瞧!”眾人聽他出言不遜,都吃了一驚。孫仲君怒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那道人笑道:“好吧,你跟道爺回去,我慢慢說給你知道。”孫仲君見他神態輕薄,登時大怒,走上一步,喝道:“甚么東西,敢在這里撒野!”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臉上摸了一把,拿回來在鼻端上嗅了一下,笑道:“好香!”他左手這么一伸一縮,似乎并不如何迅速,孫仲君竟沒能避開。她心中怒極,順手挺鉤刺去。那道人右手輕擋,反過手來已抓住她手腕。

孫仲君脈門被他扣住,登覺全身酸軟,使不出半點力氣。那道人一把將她摟在懷里,又在臉頰上親了一下,贊道:“這女娃子不壞!”馮難敵、梅劍和、劉培生等個個驚怒失色,一齊沖上。那道人拔起身子,斗然退開數步。眾人見他左手仍然摟住孫仲君不放,但一躍一落,比尋常單獨一人還要靈便瀟洒,不由得盡皆駭然,但見孫仲君被他抱住了動彈不得,明知不敵,也不能袖手不理,各人拔出兵刃,扑了上去。那道人微微一笑,右手翻到肩頭,突然間青光耀眼,背上的長劍已拔在手里。

梅劍和對孫仲君最為關心,首先仗劍疾攻。他見了那道人長劍的模樣,知是一柄利器,不敢正面相碰,刷刷刷連刺三劍,都是尋瑕抵隙而入。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劍,一連几柄劍盡被震斷,才知本門武功精奧異常,自己只是得了一點皮毛而已,不由得狂傲之氣頓減,再向師父討教劍法,半年中足不出戶,苦心研習,果然劍法大進,適才這三劍是他生平絕學,迅捷悍狠,已得華山派劍法的精要。那道人贊道:“不壞!”語聲未畢,當的一聲,已將梅劍和的長劍削為兩截。

梅劍和嚇了一跳,依照武學慣例,立即要將斷劍向敵人擲去,以防對方乘勢猛攻,然后避開,再籌御敵之策,但他怕誤傷師妹,不敢擲劍,劍斷即退,饒是他輕身功夫異常了得,嗤的一聲,頭頂束發的布帶已被割斷。這數招只是一剎那之間的事,梅劍和心驚膽戰之際,馮難敵、劉培生、石駿、馮不破、馮不摧,以及黃真的四弟子、六弟子一齊攻上,刀槍劍戟,同時并舉,只劉培生是空手使拳。那道人長劍使了開來,只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,有的兵刃被截,有的連人帶刀給他一腳踢飛,只剩下馮難敵與劉培生兩個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撐。梅劍和從地下撿起一柄劍搶上夾攻。那道人左手仍是摟著孫仲君,右手長劍敵住二人,笑嘻嘻地渾不在意,抽空還在孫仲君臉頰一吻,只把孫仲君氣得几欲暈去。

拆了數招,那道人忽地將長劍拋向空中。劉培生一怔,不知他使甚么奇特招數。梅劍和急叫:“小心!”只聽蓬的一聲,劉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,退出數步,坐倒在地。那道人笑道:“你自以為拳法了得,我用兵器傷你,諒你不服!”順手接住空中落下來的寶劍,當□一響,又把梅劍和的劍削斷,彎過手臂右肘推出,正撞在馮難敵的左脅之上。馮難敵只覺奇痛入骨,眼前金星亂冒,騰騰騰連退數步。那道人將華山眾弟子打得一敗涂地,無人敢再上來,昂然四顧,哈哈大笑,說道:“老穆自夸拳劍天下無雙,教出來的弟子卻這般不成器!你們師祖問起,就說玉真子來拜訪過了,見他徒弟教得不好,帶了三個女徒兒去代他教導。三年之后,我教厭了,自會送還!”順手向后一揮,眼珠也沒轉上一轉,便已將長劍插入了背上的劍鞘,單是這手功夫,便已說得上驚世駭俗。他仍是摟著孫仲君,走向何惕守,笑道:“你也跟我去!”

何惕守自知抵敵不過,對洪勝海道:“快去請師父。”等洪勝海轉身走開,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。何惕守笑道:“道長,你功夫真俊。您道號是甚么呀?”

那道人見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懼,倒大出意料之外,見她容貌嬌媚,雙足如雪,言笑之間尤其動人心魄,不由得骨頭也酥了,又走上一步,笑道:“我叫玉真子,你這孩子叫甚么名字?你說我功夫好,那么跟我回去,我慢慢教你好不好?”

何惕守笑道:“你不騙人?咱們說過了的話,可不許不算。”玉真子笑道:“誰來騙你,走吧!”伸手便來拉她的手。何惕守退了一步,笑道:“慢著,等我師父來了,先問問他行不行。”玉真子道: “哼,跟著你師父,就算學得本領跟他一樣,又有甚么用?這樣的飯桶師父,還是別理會了吧,哈哈!”何惕守道:“我師父本領大得很呢,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,他要不依的。”

馮難敵等見孫仲君給那道人摟在懷里動彈不得,那妖女卻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罵悄,個個氣得怒火填膺。梅劍和叫道:“好賊道,跟你拚了。”提劍又上。玉真子頭也不回,對何惕守道:“我再露一手功夫給你瞧瞧。看是你師父高明呢,還是我厲害。”一面說,一面閃避梅劍和的來劍,說道:“像他這般的劍法,在你們華山派里總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,然而碰到了我,哼哼!你數著,從一數到十,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劍奪下來。”梅劍和見他如此輕視自己,更是氣惱,一柄劍越加使得凌厲迅捷。

何惕守笑道:“從一數到十么?好,一,二,三,四,五……”突然一口氣不停,快速異常的數下去。玉真子笑道:“小妮子真壞,瞧真了!”梅劍和挺劍刺出,突見敵人身子略側,長臂直伸,雙指已指及自己兩眼,相距不過數寸,不由得大驚,左手疾忙上格。玉真子手臂早已縮回,手肘順勢在他腕上一撞。梅劍和手指一麻,長劍脫手,已被玉真子快如閃電般奪了過去,那時何惕守還只數到“九”字。玉真子哈哈大笑,左手持劍,右手食中兩指夾住劍尖,向下一扳,喀的一聲,劍尖登時拗了下來。只聽得喀喀喀響聲不絕,一柄長劍已被拗成一寸寸的廢鐵。

玉真子把剩下的數寸劍柄往地下一擲,一聲長嘯,伸手來又拉何惕守的手腕。何惕守一直以緩兵之計跟他拖延,但袁承志始終不到,這時無可再拖,左手輕抬,讓他握住。玉真子滿擬抓到一只溫香軟玉的纖纖柔荑,突覺握到一件堅硬冰冷之物,吃了一驚,疾忙放手,眼前金光閃動,金鉤的鉤尖已划向眉心。

何惕守這一下發難又快又准,玉真子縱然武功卓絕,也險些中鉤,危急中腦袋向后疾挺,風聲颯然,鉤尖從鼻端擦了過去,只覺一股腥氣直沖鼻孔,原來鉤上喂了劇毒。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嬌滴滴的姑娘出手竟會如此毒辣,而華山派門人兵器上又竟會喂毒,不禁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微微一怔,對方鐵鉤又到,瞬息之間,鐵鉤連進四招。玉真子手中沒有兵器,左臂又抱著人,一時被她攻得手忙腳亂,發勁把孫仲君向前一推,縱開三步,拔出長劍,哈哈笑道:“瞧你不出,居然還有兩下子。好好好,咱們再來。”何惕守適才出敵不意,攻其無備,才占了上風,要講真打,原也不是他的對手,但實逼處此,不能不挺身相斗,當下笑道:“你可不能跟我當真的,咱們鬧著玩兒。”

玉真子已知這女子外貌嬌媚,言語可喜,出手卻是毫不容情,但自恃武功天下無敵,也不在意,說道:“你輸了可得跟我回去。”何惕守笑道:“你輸了呢?我可不要你跟著。”雙鉤霍霍,疾攻而上。玉真子不敢大意,見招拆招,當即斗在一起。梅劍和搶上去扶起孫仲君。眾人先前見何惕守打倒馮氏兄弟,還道兩個少年學藝未精,這時見她力敵惡道,身法輕靈,招法怪異,雙鉤化成了一道黃光,一條黑氣,奮力抵住玉真子的長劍,都不禁暗暗咋舌。各人待要上前相助,但見二人斗得如此激烈,進退趨避,兵刃劈風,迅捷無倫,自忖武藝遠遠不及,都不敢插手。

兩人斗到酣處,招朮越來越快,突然間叮的一聲,金鉤被玉真子寶劍削去了一截。何惕守袖子一揮,袖口中飛出一枚暗器,波的一響,在玉真子面前散開,化成一團粉紅色的煙霧。這時晨曦初上,照射之下,更是美艷無比。玉真子斜刺里躍開,厲聲喝道:“你是五毒邪教的么?怎地混在這里?”一陣風來,石駿和馮不摧兩人站在下風,頓覺頭腦暈眩,昏倒在地。

何惕守笑道:“我現今改邪歸正啦,入了華山派的門牆。你也改邪歸正,拜我為師,好不好呢?我說小道士啊,你還是快磕頭罷!”

玉真子運掌成風,呼呼兩聲,掌風推開面前絳霧,跟著一掌,排山倒海般打了過來。何惕守見他劍法精妙,豈知掌力同樣厲害,腕底一翻,已將蠍尾鞭拿在手中,側身避開掌力,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。

玉真子心想,今日上得山來,原是要以孤身單劍挑了華山派,哪知正主兒未見,便讓這女孩子接了這許多招去,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,看准鞭梢來勢,倏地伸出左手,食中兩指已將蠍尾鞭牢牢鉗住。他指上戴有鋼套,不怕鞭上毒刺。何惕守一帶沒帶動,對方長劍已遞了過來,疾忙撤鞭,笑道:“我輸了,這就拜你為師罷!”說著盈盈拜倒。玉真子呵呵大笑,把蠍尾鞭往地下一擲,突然眼前青光閃耀,心知不妙,袍袖急拂,倏地躍起,一陣細微的鋼針,嗤嗤嗤的都打進了草里。

何惕守在拜倒時潛發“含沙射影”的暗器,這一下變起俄頃,事先毫無半點征兆,本來非中不可,哪知玉真子武技過人,在間不容發之際竟爾避了開去,只是生死也只相差一線。他驚怒交集,身在半空,便即前扑,如蒼鷹般向何惕守扑擊下來。

阿九在旁觀戰,時時刻刻提心吊膽,為何惕守擔心,苦于自己臂傷未愈,武功又太差,不能出手相助,眼見玉真子來勢猛惡,當即一揚手,兩支青竹鏢向他激射過去,叫道:“接著!”把金蛇劍向何惕守擲去。玉真子長袖一拂,反帶竹鏢射向何惕守。

何惕守避掌、接劍、砸鏢、進招,四件事一氣呵成,轉瞬間又與敵人交上了手。這時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寶劍,右手劍,左手鉤,兵刃上大占便宜。玉真子久戰不下,心中焦躁,當即左手拔出拂塵助攻,這一來兵刃中有剛有柔,威勢大振。何惕守用劍本不擅長,左手鐵鉤尚可勉強支撐,右手的金蛇劍卻逐漸被他克制住了。

眾人見形勢危急,不約而同的都擁上相助。只聽拂塵刷的一聲,劉培生肩頭劇痛入骨。原來他拂塵絲中夾有金線,再加上渾厚內力,要是換了武功稍差之人,這一下當場就得給他掃倒。梅劍和向孫仲君道:“快去請師父、師娘、師伯、師叔來。”他見玉真子武功之高,生平罕見,只怕要數名高手合力,才制得住他。

孫仲君應聲轉身,忽然大喜叫道:“道長,快來,快來。”眾人斗得正緊,不暇回頭,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“好呀,是你來啦!”

玉真子刷刷數劍,把眾人逼開,跳出圈子,冷然道:“師哥,您好呀。”眾人這才回過身來,只見木桑道人握了一只棋盤,兩囊棋子,站在后面。

眾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師祖的好友,武功與師祖在伯仲之間,有他出手,多厲害的對頭也討不了好去,但聽玉真子竟叫他做師哥,又都十分驚奇。木桑鐵青了臉,森然問道:“你到這里來干甚么?”玉真子笑道:“我來找人,要跟華山派一個姓袁的少年算一筆帳,乘便還要收三個女徒弟。”

木桑皺了眉頭道:“十多年來,脾氣竟是一點不改么?快快下山去吧。”玉真子哼了一聲道:“當年師父也不管我,倒要師哥費起心來啦!”木桑道:“你自己想想,這些年來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。我早就想到西藏來找你……”玉真子笑道:“那好呀,咱哥兒倆很久沒見面了。”木桑道:“今日我最后勸你一次,你再怙惡不悛,可莫怪做師兄的無情。”

玉真子冷笑道:“我一人一劍橫行天下,從來沒人對我有半句無禮之言。”木桑道:“華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,你把他們門下弟子傷成這樣。穆師兄回來,教我如何交代?”

玉真子嘿嘿一陣冷笑,說道:“這些年來,誰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斷義絕。穆人清浪得虛名,旁人怕他,我玉真子既有膽子上得華山,就沒把這神劍鬼劍的老猴兒放在心上。誰說華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?我又沒得罪穆老猴兒,他干么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搗蛋?”

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陽曾交過一番手,當下也不多問,嘆了一口氣,提起棋盤,說道:“咱兩人終于又要動手,這一次你可別指望我再饒你了。上吧!”玉真子微微一笑,道:“你要跟我動手,哼,這是甚么?”伸手入懷,摸出一柄小小鐵劍,高舉過頭。

木桑向鐵劍凝視半晌,臉上登時變色,顫聲道:“好好,不枉你在西藏這些年,果然得到了。”玉真子厲聲喝道:“木桑道人,見了師門鐵劍還不下跪?”

木桑放下棋盤棋子,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頭。眾弟子本擬木桑到來之后收伏惡道,哪知反而向他磕頭禮拜,個個驚訝失望。玉真子冷笑道:“你數次折辱于我。先前我還當你是師兄,每次讓你。如今卻又如何?”木桑俯首不答。玉真子左掌一起,呼的一聲,帶著一股勁風直劈下來。木桑既不還手,亦不閃避,運氣于背,拚力抵拒,蓬的一聲,只打得衣衫破裂,片片飛舞。他身子一晃,仍然跪著。玉真子鐵青了臉,又是一掌,打在木桑肩頭,這一掌卻無半點聲息,衣衫也未破裂,豈知這一掌內勁奇大,更不好受。木桑身子向前一俯,一大口鮮血噴射在山石之上。玉真子全然無動于中,提起手掌,徑向他頭頂拍下。

眾人暗叫不好,這一掌下去,木桑必然喪命,各人暗器紛紛出手,齊往玉真子打去。玉真子手掌猶如一把鐵扇,連連揮動,將暗器一一撥落,隨即又提起掌來。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,見他須發如銀,卻如此受欺,激動了俠義心腸,和身縱上,右臂抱住了木桑頭頸,以自己身子護住他頂門。玉真子一呆,凝掌不落,突然身后一聲咳嗽,轉出一個儒裝打扮的老人來。

何惕守見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忽然在阿九身旁出現,身法之快,從所罕見,只道敵人又來了高手,生怕阿九受害,躍起身子,右掌往那老人打去,喝道:“滾開!”那老人左臂一振,何惕守只覺一股巨大之極的力道涌到,再也立足不定,接連退出數步,這才凝力站定,驚懼交集之際,待要發射暗器,卻見華山派弟子個個拜倒行禮,齊叫:“師祖”。原來竟是神劍仙猿穆人清到了。何惕守又驚又羞,暗叫“糟糕”,這一下對師祖如此無禮,只怕再也入不了華山派之門,一時不知是否也該跪倒。

這時木桑已站起退開,左手扶在阿九肩頭,努力調勻呼吸,但仍是不住噴血。

穆人清向玉真子道:“這位定是玉真道長了,對自己師兄也能下如此毒手。好好好,我這几根老骨頭陪道長過招吧!”玉真子笑道:“這些年來,人家常問我:‘玉真道長,穆人清自稱天下拳劍無雙,跟你相比,到底誰高誰低?’我總是說:‘不知道,几時有空,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。’自今而后,到底當世誰是武功第一,那就分出來了。”眾弟子見師祖親自要和惡道動手,個個又驚又喜,他們大都從未見過師祖的武功,心想這真是生平難遇的良機。劉培生卻想師祖年邁,武學修為雖高,只怕精神氣力不如這正當盛年的惡道,忙奔回去請師父師娘。一進石屋,只見袁承志淚痕滿面,站在床前,師伯、師父、師娘,以及洪勝海、啞巴等都是臉色慘然,師娘更不斷的在流淚。劉培生吃了一驚,走近看時,見青青雙目深陷,臉色黝黑,出氣多進氣少,眼見是不成的了。外面鬧得天翻地覆,他們卻始終留在屋內,原來是青青病危,不能分出身來察看。劉培生低聲道:“師父,那惡道厲害得緊,師祖親自下場了。”

歸辛樹見劉培生神態嚴重,知道對手大是勁敵,心中懸念師父,當即奔出。黃真對歸二娘和袁承志道:“咱們都去。”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,和眾人一齊快步出來。眾人來到后山,只見穆人清手持長劍,玉真子右手寶劍,左手拂塵,遠遠的相向而立,正要交手。袁承志一見此人,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兩度交手的玉真子,第一次自己給他點中了三指,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,踢了他一腳,但兩次較量均是情景特異,不能說分了勝敗,當即大叫:“師父,弟子來對付他!”

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大高手,這一戰只要稍有疏虞,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,連性命也難于保全,這時都是全神貫注,對袁承志的喊聲竟如未聞。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,剛說得一聲:“你瞧著她。”只見玉真子拂塵一擺,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。他知道這兩個高手一交上了手,就絕難拆解得開,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勞,豈可讓師父親自對敵?雙足一登,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扑去。他是這副心思,黃真和歸辛樹也是這么想,三人不約而同,齊向玉真子攻到。

玉真子拂塵收轉,倒退兩步,只聽得風聲颯然,一人從頭頂躍過。他頭頸一縮,突感頂心生涼,頭頂道冠竟被人抓了去。他心中大怒,長劍一招“龍卷暴伸”,疾向敵人左臂削去。這一招毒極險極,袁承志在空中閃避不及,手臂急縮,嗤的一聲,一只袖子已被劍割下,衣袖是柔軟之物,在空中毫不受力,但竟被寶劍割斷,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,而且內勁功力也著實驚人。袁承志一落下地,師兄弟三人并列在師父身前。

眾人見兩人剛才交了這一招,當時迅速之極,兔起鶻落,一閃已過,待得回想適才情景,無不捏了一把冷汗。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,頭蓋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,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縮如電,也已被利刃切斷。

玉真子仗著師傳絕藝,在西藏又得異遇,近年來武功大進,自信天下無人能敵,縱然師兄木桑道人,也已不及自己,雖然素知穆人清威名,但想他年邁力衰,只要守緊門戶,與他久戰對耗,時候一長,必可占他上風,哪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,定神一瞧,見對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將自己打得重傷的袁承志,那日害得自己一絲不挂、仰天翻倒在皇太極與數百名布庫武士之前,出丑之甚,無逾于此,當晚皇太極“無疾而終”,九王爺竟說是自己怪模怪樣,氣死了皇上,還要拿他治罪,當時重傷之下無力抵抗,只得設法逃走,這時仇人相見,不由得怒氣不可抑制,大叫:“袁承志,我今日正來找你,快過來納命。”袁承志笑道:“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,咱們好好的來打一架。”

何惕守把金蛇劍交給阿九,說道:“你去給他。”阿九提劍走到袁承志面前。袁承志斗然見到了她,不覺一怔。阿九低聲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語音哽咽,說不下去了。袁承志接過寶劍,阿九倏地退開。

這時濃霧初散,紅日滿山。眾人團團圍了一個大圈子。穆人清在一旁給木桑推拿治傷。黃真和歸辛樹一個拿著銅筆鐵算盤,一個提著點穴鋼抓,站在內圈掠陣。玉真子咬牙切齒的問道:“那個小偷兒呢?教他一塊出來領死。”袁承志笑道:“他偷人的衣衫去啦!”烏光閃處,金蛇劍已點向他面門。玉真子佛塵一擋,左手劍將要遞出,驀見對方兵刃已如閃電般收回,劍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處大穴,只要自己長劍刺出,敵劍立即乘虛而入。他身子一晃,向左急閃。袁承志知道他這一下守中帶攻,只待金蛇劍刺出,他就會疾攻自己右側,當下橫過寶劍,先護自身。他知對方極強,務當遵照師訓,先立于不敗之地,以求敵之可勝。

高手比劍,情勢又自不同,兩人任何部位一動,對方便知用意所在。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,見兩人雙目互視,身法呆滯,出招似乎十分松懈,豈知勝負決于瞬息,生命懸于一發,比之狂呼酣戰,實又凶險得多。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侮辱自己,氣憤難當,見兩人凝神相斗,挺起單鉤,想搶上去刺這惡道一鉤。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,嚇了一跳,忙伸手拉住,低聲道:“你要命么?干甚么?”孫仲君怒道:“別管我。我跟賊道拚了。”梅劍和道:“賊道已知小師叔的厲害,正用最上乘劍法護住了全身,你上去是白送性命。” 孫仲君用力甩脫他手,叫道:“我不管,我去幫師叔。”她以前惱恨袁承志,從來不提“師叔”兩字,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,竟然于頃刻間宿怨盡消。梅劍和道: “那你發一件暗器試試!”孫仲君取出金鏢,運勁往玉真子背后擲去。玉真子全神凝視袁承志的劍尖,金鏢飛來,猶如未覺。孫仲君正喜得手,突聽當的一聲,梅劍和失聲大叫:“不好!”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。

孫仲君剛扑下地,只見剛才發出的金鏢鏢尖已射向自己胸前,全沒看清那惡道如何會把鏢激打回來,其時已不及閃避抵擋,只有睜目待死,便在這一剎那間,白影一晃,一只纖纖素手忽地伸了過來,雙指夾住鏢后紅布,拉住了金鏢。梅劍和與孫仲君心中卜卜亂跳,跳起身來,才知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,不禁又是感激,又是慚愧,同時點頭示謝。這時袁承志和玉真子劍法忽變,兩人都是以快打快,全力搶攻。但見袁承志將一柄金蛇劍使將開來,八成是華山正宗劍法,偶爾夾著一兩下詭異招式,于堂堂之陣中奇兵突出,連穆人清竟然也覺眼界大開,只看得不住點頭。木桑臉露微笑,喃喃道:“好棋,好棋,妙著橫生!”黃真、歸辛樹、歸二娘心下欽佩。其余華山派弟子自馮難敵以下無不眼花繚亂,撟舌不下。斗到分際,兩人都使出“神行百變”功夫來。玉真子在盛京見袁承志會這門輕功,自必是木桑的傳人,他雖是華山門下,但自也算是鐵劍門門人,此番來到華山,原是想恃鐵劍而取他性命,以雪去年的奇恥大辱。兩人環繞轉折,斗了數十合,玉真子忽地跳開,取出小鐵劍一揚,喝道:“你既是鐵劍門弟子,見了鐵劍還不跪下?”袁承志道:“我是華山派門下。”玉真子喝道:“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,怎會懂得神行百變功夫?你是他弟子,自然是鐵劍門中人了。鐵劍在我手中,快跪下聽由處分。”袁承志笑道:“你快跪下,聽我處分!”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:“他的神行百變輕功,難道不是你傳授的么?”木桑搖了搖頭,說道:“不是我親授的。”玉真子知道師兄從來不打誑語,心中大奇,微一沉吟,進身出招,兩人又斗在一起。

袁承志攻守進拒,心中琢磨他剛才的几句話,忽然想起:“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,只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給的彩頭,決不許我叫他師父。后來這神行百變輕功又命青弟轉授。原來其中另有深意,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。”

他想到青青,情切關心,不由得轉頭向她一望,只見她倚在一塊大石之旁,口中含了一塊朱紅色的藥餅,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。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,心想:“她中了五毒教的劇毒,惕守自然知道解法,這一來可有救了。”但高手比武,哪容得心有旁騖?他突然大喜,心神不專,左肩側動微慢,玉真子好容易得到這個空隙,立即乘機直上,刷的一劍,正刺在他左脅。眾人齊聲驚呼,豈知玉真子一驚更甚,原來這一劍竟然刺不進去,被他身子反彈了出來。玉真子當年跟木桑動手,也曾忽使怪招,一劍刺中了師兄,卻被刀劍不入的金絲背心反彈出來,以致反為所制。木桑瞧在同門情誼,這才饒了他。此刻舊事重演,玉真子急怒交進,情知又是木桑搗鬼,暗想這少年武功奇高,不在我下,現下我刺他不傷,豈不成了有敗無勝的局面,想到此處,不覺出了一身冷汗。青青神智初復,忽見袁承志中劍,怒道:“你刺我大哥!”從懷里掏出鐵管,拔去塞子,奮力向玉真子一抖。小金蛇激射而出,張嘴往玉真子咬去。

玉真子急忙低頭閃避,哪知小金蛇具有靈性,在空中往下一沖,又往他頭上咬來。要是換了旁人,小金蛇這一沖一咬絕難避過,但玉真子何等功夫,拂塵一抖,已卷住金蛇,心知如再運勁擲出金蛇,對手定會乘虛攻進,百忙中連拂塵帶蛇往地下一拋,縱出數步。袁承志久戰不下,正想不出用何種劍法勝他,這時忽見金蛇,心念一動,想起當日蛇丐雪地相斗,那小蛇靈動巧妙的身法,跟金蛇郎君所傳的一套劍法頗有暗合之處,當下不及細想,身隨劍走,綿綿而上。

玉真子見他身法奇詭,已全非鐵劍門的 “神行百變”功夫,大驚之下,拚力抵拒,但對方劍招身法,生平從所未見,怪招如剝繭抽絲,永無止歇,驚惶中只得連連倒退。袁承志見他步法微亂,大喝一聲,猛攻數招,金蛇劍使出一招“金蛇萬道”,這招劍法雖是一招,其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時發出一般。玉真子瞧不清敵招來路,只得疾退閃避。袁承志乘勢而上,金蛇劍自左而右的掠去。玉真子大駭,急忙低頭相避,嗤的一聲輕響,頭發已被削去了一截。袁承志左掌隨出,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前。

這一掌卻是華山派本門嫡傳的混元掌功夫。玉真子口噴鮮血,向后便跌,突覺頸上一痛,卻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。他內功深厚,受了袁承志這掌只是重傷,尚不致命,但金蛇奇毒,又咬住后頸的“天柱穴”要穴,片刻之間,全身發黑而死。眾弟子見袁承志打敗勁敵,無不欽佩萬分。馮難敵上前拜倒,說道:“袁師叔,請恕弟子昨日無禮。”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,急忙扶起,卻將汗水滴了馮難敵滿頭。孫仲君拾起几塊大石,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,轉頭說道:“多謝袁師叔給我出氣。”

木桑連連嘆息,命啞巴將玉真子收殮安葬,手撫鐵劍,說出一段往事。

原來玉真子和他當年同門學藝,他們這一派稱為鐵劍門,開山祖師所用的鐵劍代代相傳,稱為“掌門之寶”。有一年他們師父在西藏逝世,鐵劍從此不知下落。玉真子初時勤于學武,為人正派,不料師父一死,沒人管束,結交損友,竟如完全變了一個人。他自幼出家,不近女色,這時卻奸盜濫殺,無惡不作。他武藝又高,竟沒人奈何得了他。木桑和他鬧了一場,斗了兩次,師兄師弟划地絕交。

玉真子斗不過師兄,遠去西藏,一面勤練武功,一面尋訪鐵劍,后來終于被他找到。按照他們門中規矩,見鐵劍如見祖師,掌執鐵劍的就是本門掌門人,只要是本門中人,誰都得聽他號令處分。木桑在南京與袁承志相見之時,已聽得訊息,說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鐵劍,知道此事為禍不少,決意趕去,設法暗中奪將過來。哪知他西行不久,便在黃山遇上一個圍棋好手,一弈之下,木桑全軍盡沒。他越輸越是不服,纏上了連奕數月,那高棋之人無可奈何,只得假意輸了兩局,木桑才放他脫身。這么一來,便將這件大事給耽擱了。穆人清聽了這番話,不禁喟然而嘆,轉頭問紅娘子道:“他們干么追你啊?”

紅娘子扑地跪倒,哭道:“請穆老爺子救我丈夫性命。”袁承志聽了這話,大吃一驚,忙伸手扶起,說道:“嫂嫂請起。大哥怎么了?”

紅娘子道:“吳三桂勾結滿清韃子,攻進了山海關。闖王接戰不利,帶隊退出北京,現今是在西安。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權將軍劉宗敏向闖王挑撥是非,誣陷李將軍圖謀自立,闖王便要逮拿李將軍治罪。我逃出來求救,那劉宗敏一路派人追我……”

眾人聽說清兵進關,北京失陷,都如突然間晴天打了一個霹靂。

袁承志心中大急,叫道:“咱們快去救,遲一步只怕來不及了!”但轉念一想,這次師父召集門人聚會華山,必有要事相商,這如何是好?望著師父,不由得心亂如麻。他年紀輕,閱歷少,原無多大應變之能,乍逢難事,一時間跋徨失措。穆人清道:“各人已經到齊,咱們便盡快把事情辦了罷!”說著請出風師祖遺容,擺了香案,點上香燭。眾弟子一一跪下。何惕守縮在一角,偷眼望著袁承志。穆人清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堅要入我門中,其實以你武功,早已夠得縱橫江湖了。適才我在樹后瞧你跟玉真子相斗。若不是你,我這些徒孫個個非倒大霉不可。你叫我滾蛋,哈哈,我偏偏不滾,這一推手,你只跌出四步,便即站穩。我門中除了三個親傳弟子,還沒第四人有這功力呢。好好好,你也跪下吧!”何惕守大喜,跟在袁承志之后,向風師祖遺容磕頭,心想:“這位祖師爺說話有趣,倒很慈和。”

行禮已畢,穆人清站在正中,朗聲說道:“我年事已高,不能再理世事俗務。華山派門戶事宜,從今日起由大弟子黃真執掌。”

黃真悚然一驚,忙道:“弟子武功遠不及二師弟、三師弟……”穆人清道:“掌握門戶,但求督責諸弟子嚴守戒律,行俠仗義。你好好做吧!”黃真不敢再辭,重行磕拜祖師和師父,受了掌門的符印。本門弟子參見掌門。袁承志見大事已了,懸念義兄,便欲要下山,對青青道:“青弟,你在這里休養,我救義兄后即來瞧你。”青青不答,只是瞧著阿九,心中氣憤,眼圈一紅,流下淚來。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,黯然說道:“青姊姊,你不再恨我了吧?”伸手拉下皮帽,露出一個光頭。原來她父喪國亡,又從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對青青的一片情意,心灰意懶,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發,出家為尼。眾人見她如此,都大感意外。青青更是心中慚愧。袁承志心神大亂,不知如何是好,待要說几句話相慰,卻又有甚么話好說?木桑忽道:“老道以師門多故,心有顧忌,因此一生未收門人。現下我門戶已清,這位姑娘適才救我性命,如不嫌棄,授你几手功夫如何?”阿九臉露喜色,過去盈盈拜倒。后來她盡得木桑絕藝,成為清初一代大俠,日后康熙初年的奇人韋小寶(見《鹿鼎記》)、雍正年間的著名英俠甘鳳池、白泰官、呂四娘等人都出自她的門下。

袁承志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岩。穆人清沉吟道:“李將軍為奸人中傷,致闖王有相疑之意,這事若是處理不善,不但得罪了闖王,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,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,有誤大業。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,闖王正處逆境。你和李將軍雖然交情極好,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。”黃真道:“師弟萬事保重。咱們做生意……”,說別這里,突然住口,想起已做了掌門人,不能隨口再說笑話,一時頗覺不慣。

袁承志躬身應命,于是陪同紅娘子,率領何惕守、啞巴、洪勝海三人告辭。青青堅欲同去,說道在道養傷,過得几天,也就好了。何惕守知她兀自不放心,一力攛掇,說她余毒未清,只有自己繼續治療,方能痊愈。袁承志也只得允了。崔秋山、崔希敏叔侄,安大娘、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。袁承志走到阿九面前,說道:“阿九妹子,你……你一切保重。”阿九垂下了頭不語,過了良久,輕輕的道:“我是出家人了,法名叫作‘九難’。”過了一會,又輕輕的道:“你也一切保重!”

袁承志一行十人離了華山,疾趨西安。各人為救李岩,日夜不停,加急趕路。

這一日將到渭南,忽聽得吆喝喧嘩,千余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案,正向西行。民案個個挑了重擔,走得氣喘吁吁。眾軍士手持皮鞭,不住喝罵催趕,便如趕牲口相似。一名年老民案腳步蹣跚,扑地倒了,擔子散開,滾出許多金銀器皿、婦女飾物。一名小軍官大怒,狠狠一腳,踢得那民案口噴鮮血。青青看得極是氣憤,說道:“這么欺侮老百姓,還算是義軍?”何惕守道:“這些金銀財寶,還不是從百姓家里搶來的。”她說得聲音較響,几名闖軍聽見了,惡狠狠的回頭喝罵。一名軍士道:“這些人是奸細,都拿下了。”十余名軍士大聲歡呼,便來拉扯青青、何惕守、安大娘、安小慧、紅娘子五個女子。紅娘子正滿腔悲憤,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。袁承志叫道:“大伙兒快走罷!”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,帶領眾人走了。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,只是在后高聲叫罵。紅娘子氣忿忿的道:“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,軍紀大壞,只顧得擄劫財物,強搶民女。比之明朝,又好得了甚么?”崔秋山搖頭道:“闖王怎不管管,也真奇怪。”紅娘子冷笑道:“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,上梁不正下梁歪,又怎管得了部下?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,大事已定,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,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。韃子兵和吳三桂聯軍打進來。闖王帶兵出去交鋒,兩軍在一片石大戰。我軍比敵兵多了好几倍,可是大家記挂著搶來的財寶婦女,不肯拚命,這一仗若是不輸,那真是沒天理了。”

行不多時,只見路旁有個老婦人在放聲痛哭,身旁有四具尸首,一男一女,還有兩個小孩,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,顯是被殺不久。只聽那老婦哭叫:“李公子,你這大騙子,你說甚么‘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小都歡悅’,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,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,卻來強奸我媳婦,殺了我兒子孫兒!我一家大小都在這里,李公子,你來瞧瞧,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!我拜了六十年菩薩。觀音菩薩,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!觀音菩薩,你不肯保佑人,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伙!”袁承志等不忍多聽,料想前面大路上慘事尚多,當下繞小道而行。

趕了一會路,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,忽聽得兵刃撞擊,有人交鋒。眾人拍馬上前,只見二十余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。三人中只有一人會武,左支右絀,甚是狼狽。眾闖軍大叫:“殺奸細啊,奸細身上金銀甚多,哪一個先立功的,多分一份。”崔希敏怒道:“甚么多分一份?這不是強盜惡賊么?”疾沖而前,拔刀向闖軍砍去。啞巴、洪勝海、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,將二十余名闖軍都趕開了。只見三人都已帶傷,那會武的投刀于地,躬身拜謝,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,說道:“尊駕可是姓崔么?”崔秋山道:“正是。尊兄高姓,不知如何識得在下?”那人道:“小人楊鵬舉,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。十多年前,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,曾見崔大俠大獻身手,擒獲奸細。雖然事隔多年,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,小人看了之后,牢牢不忘。”崔秋山喜道:“原來是‘山宗’的朋友,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。”

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志,說起自己并非袁督師的舊部,只是曾隨孫仲壽、應松等人上過聖峰嶂。袁承志道:“啊,是了。那日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。‘黃龍未搗,武穆蒙冤﹔漢祚待復,諸葛星殞’,這十六字贊語,先父九泉之下,也感光寵。”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,袁承志居然還記在心中,也自喜歡。袁承志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。張朝唐道:“小人遠在海外滺憚d國,一個多月前,聽得海客說起,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,所到之處,勢如破竹,指日攻克北京,中華從此太平。小人不勝雀躍,稟明家父,隨同這位楊兄,攜了一名從仆,啟程重來故國,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。唉,哪知來到北直隸境內,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后,登位稱帝,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,逃到了西安,滿清兵一路追來。我們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難。哪想到今日在這里遇見闖軍,竟說我們是奸細,要搜查全身。我們也任由搜查,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,便即眼紅,不由分說,舉刀便砍。若不是眾位相救,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。唉,太平盛世,太平盛世!”說著苦笑搖頭。

袁承志心下不安,說道:“此去一路之上,只怕仍然不大太平。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,再定行止如何?”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。那童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,負起了包裹,說道:“十多年前,我們第一次回到中國,官兵說我們是強盜,要謀財害命。這一次再來中國,義軍說我們是奸細,仍是要謀財害命。我說公子爺,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罷。”張朝唐道: “中國還是好人多,咱們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嗎?”

次日眾人縱馬疾馳,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。只見一隊隊闖軍排好了陣勢,與對面大隊闖軍對峙,雙方彎弓搭箭,戰事一觸即發。袁承志大驚,心想:“怎么自己人打了起來?”只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: “萬歲爺有旨,只拿叛逆李岩一人,余人無干,快快散去,若是違抗旨意,一概格殺不論。”袁承志心中一喜:“大哥未遭毒手。咱們可沒來遲了。”忙揮手命眾人轉身,繞過兩軍,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,走向李岩所屬的部隊。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,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。

來到帳外,只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,眾人都感奇怪。紅娘子與袁承志并肩進帳,卻見帳中大張筵席,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,李岩獨自坐在居中一席,正自舉杯飲酒。他忽見妻子和袁承志到來,又驚又喜,搶步上前,左手拉住妻子,右手攜了袁承志的手,笑道:“你們來得正好,老天畢竟待我不薄。”讓二人分坐左右,又命部屬另開一席,接待崔秋山、安大娘、青青、何惕守等人就坐。袁承志見李岩好整以暇,不由得大為放心,數日來的擔憂,登時一掃而空,向紅娘子望了一眼,微微而笑,心道:“你可嚇得我好厲害!”

李岩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“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,好朋友。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,甘苦與共,只盼從今而后,大業告成,天下太平。哪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。說甚么‘十八孩兒主神器’那句話,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。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,賜李某人的死,哈哈,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?”

眾將站起身來,紛紛道:“這是奸人假傳聖旨。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。將軍不必理會。咱們齊去西安城里,面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。”各人神色憤慨,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,對皇上忠心耿耿,哪有造反之理﹔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,愛民如子,引起了友軍的嫉忌﹔更有的說萬歲爺若是不聽分辯,大伙兒帶隊去自己干自己的,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,大失民心,跟著萬歲爺也沒甚么好結果了。

李岩取出一張黃紙來,微笑道:“這是萬歲爺的親筆,寫著:‘制將軍李岩造反,要自立為帝,大逆不道。著即正法,速速不誤。’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,就算見了萬歲爺,也分辯不出的。”眾將奮臂大呼:“愿隨將軍,決一死戰!”一名將官說道:“萬歲爺已派了左營、前營、后營,把咱們三面圍住了,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,是要殺咱們全軍。”眾將叫道: “萬歲逼咱們造反,那就真的反了罷!”

李岩叫道:“大家坐下,我自有主張,萬歲爺待我不薄,‘造反’二字,萬萬不可提起。來,喝酒!”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,見他如此鎮定,料想必有奇策應變,于是逐一坐下,交頭接耳,低聲議論。

李岩斟了一杯酒,笑道:“人生數十年,宛如春夢一場。”將酒一干而盡,左手拍桌,忽然大聲唱起歌來:“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小都歡悅,管教大小都……”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,流傳天下,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。只聽他唱到那“都”字時,突然無聲,身子緩緩俯在桌上,再也不動了。

紅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驚,忙去相扶,卻見李岩已然氣絕。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,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。紅娘子笑道:“好,好!”拔出腰刀,自刎而死。袁承志近在身旁,若要阻攔,原可救得,只是他悲痛交集,一時自己也想一死了之,竟無相救之意。霎時之間,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岩一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:“今日的一縷英魂,昨日的萬里長城……”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,營中登時大亂,須臾之間,數萬官兵散得干干淨淨。

袁承志心中悲痛,意興蕭索。這日張朝唐和他談起滺憚d國民風淳朴,安靜太平,說道:“中原大亂,公子心緒不佳,何不到滺憚d國去散散心?”袁承志心想寄人籬下,也無意趣,忽然想起那西洋軍官所贈的一張海島圖,于是取了出來,詢問此是何地。張朝唐道:“那是在滺憚d國左近的一座大島嶼,眼下為紅毛國海盜盤踞,騷擾海客。”袁承志一聽之下,神游海外,壯志頓興,不禁拍案長嘯,說道:“咱們就去將紅毛海盜驅走,到這海島上去做化外之民罷。”當下率領青青、何惕守、啞巴、崔希敏等人,再召集孫仲壽等 “山宗”舊人、孟伯飛父子、羅立如、焦宛兒、程青竹、沙天廣、胡桂南、鐵羅漢等豪杰,得了張朝唐、楊鵬舉等人之助,遠征異域,終于在海外開辟了一個新天地。

正是:萬里霜煙回綠鬢 十年兵甲誤蒼生
(全書完)

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

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

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。天將明時,洪勝海匆匆走進房來,叫道:“相公,沙寨主拿住了太監王相堯,已率人打開了宣武門!”袁承志一躍而起,問道:“義軍進城了么?”洪勝海道:“劉宗敏將軍已帶隊進來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好極了,咱們快去迎接。”

兩人走到廳上。何惕守道:“師父,你放心,我會照顧她們。”袁承志點了點頭。這時程青竹、沙天廣與鐵羅漢出外未歸,袁承志帶領啞巴、胡桂南、洪勝海,四人往大明門來。只見陰云四合,白雪微飄,街道上潰兵敗卒,四散奔逃。

有人大呼而過:“正陽門,齊化門,東直門都打開啦!”走了一陣,敗兵漸少。眾百姓在門上貼了“永昌元年大順王萬萬歲”的黃紙,門口擺了香案,有的還在門口放了酒漿勞軍。袁承志對胡桂南道:“人心如此,闖王哪得不成大事?”又走一陣,前面號角齊鳴,數百人快步過來,當先正是沙天廣與鐵羅漢。兩人率領北京城內的豪杰截殺明兵,見了袁承志都大聲歡呼起來。鐵羅漢叫道:“闖王就要來啦!”一言方畢,前面數騎急奔而至。一名大漢舉著一面大旗,上面寫著“大順制將軍李”六個大字。李岩身穿青衫,縱馬馳來。袁承志大喜,叫道:“大哥!”躍到馬前。

李岩一怔,當即翻身下馬,喜道:“兄弟,你破城之功,甚是不小!”袁承志道:“闖王大軍到處,明兵望風而降,小弟有何功勞?”兩人執手說了几句話,以前在聖峰嶂見過的劉芳亮、田見秀等人一時俱到。眾人執手言歡。突然號角聲響,眾軍大呼:“大王到啦,大王到啦!”袁承志等閃在一旁,只見精騎百余前導,李自成氈笠縹衣,乘烏駁馬疾馳而來。

李岩過去低語几句。李自成笑道:“好極了!袁兄弟過來。”李岩招招手,袁承志走到兩人馬前。李自成笑道:“袁兄弟,你立了大功!你沒馬么?”說著一躍下地,把坐騎的馬□交給了他。袁承志連忙拜謝。

李自成走上城頭,眼望城外,但見成千成萬部將士卒正從各處城門入城,當此之時,不由得志得意滿。闖軍見到大王,四下里歡聲雷動。

李自成從箭袋里取出三支箭來,扳下了箭簇,彎弓搭箭,將三箭射下城去,大聲說道:“眾將官兵士聽著,入城之后,有人妄自殺傷百姓、奸淫擄掠的,一概斬首,決不寬容!”城下十余萬兵將齊聲大呼:“遵奉大王號令!大王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”

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凜凜的模樣,心下欽佩之極,忍不住也高聲大叫:“大王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!”李自成下得城頭,換了一匹馬,在眾人擁衛下走向承天門。他轉頭對袁承志笑道:“你是承父之志,我是承天!”彎弓搭箭,嗖的一聲,羽箭飛出,正中“天”字之下。他膂力強勁,這一箭直插入城牆,眾人又是一陣歡呼。來到德勝門時,太監王德化率領了三百余名內監伏地迎接。李自成投鞭大笑,對袁承志道:“你去年在陝西見到我時,可想到會有今日?”袁承志道:“大王克成大業,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。只是萬想不到會如此之快。”李自成拊掌大笑。

忽有一人疾奔而來,向李自成報道:“大王,有一個太監說,見到崇禎逃到煤山那邊去了。”李自成轉頭對袁承志道:“你快帶人去拿來!”袁承志道:“是!”手一擺,率領了胡桂南等人馳向煤山。

那煤山只是個小丘,眾人上得山來,不禁一驚。只見大樹下吊著兩人,隨風搖晃。一人披發遮面,身穿白夾短藍衣,玄色鑲邊,白綿綢背心,白□褲,左腳赤裸,右腳著了綾襪與紅色方頭鞋。袁承志披開他頭發一看,竟然便是崇禎皇帝。他衣前用血寫著几行字道:

“朕登極十七年,致敵入內地四次,逆賊直逼京師,雖朕薄德匪躬,上干天咎,然皆諸臣之誤朕也。朕死,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,去朕冠冕,以發覆面,任賊分裂朕尸,勿傷百姓一人。”

袁承志拿了這張血詔,頗感悵惘,二十年來大仇今日得報,本是喜事,但見仇人如此淒慘下場,不禁惻然久之,心想:“你話倒說得漂亮,甚么勿傷百姓一人。要是你早知愛惜百姓,不是逼得天下飢民無路可走,又怎會到今日這步田地。”洪勝海道:“袁相公,那邊吊死的是個太監。”袁承志道:“這皇帝死時只有一個太監相陪,真叫做眾叛親離了。把尸首抬了去,別讓人侵侮。”洪勝海應了。袁承志馳回稟報。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。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志,引他進宮。只見李自成坐在龍椅之上,身旁站著十几名部將從官,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。

李自成見袁承志進來,叫道:“好!皇帝呢,帶他上來吧。”袁承志道:“崇禎自縊死了。”李自成一呆,接過崇禎的遺詔觀看。

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,几乎昏厥了過去。李自成道:“那是太子!”袁承志扶了他起來。李自成問道:“你家為甚么會失天下,你知道么?”太子哭道:“只因誤用奸臣溫體仁、周延儒等人。”李自成笑道:“原來小小孩童,倒也明白。”隨即正色道:“我跟你說,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,害得天下百姓好苦。你父皇今日吊死,固然很慘,但他在位一十七年,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萬,那可更慘得多了。”太子俯首不語,過了一會道:“那你快殺我吧。”袁承志見他倔強,不禁為他擔心。

李自成道:“你還是孩子,并沒犯罪,我哪會亂殺人。”太子道:“那么我求你几件事。”李自成道:“你說來聽聽。”太子道:“求你不要驚動我祖宗陵墓,好好葬我父皇母后。”李自成道:“當然,那何必要你求我?”太子道:“還求你別殺百姓。”李自成呵呵大笑,道:“孩子不懂事。我就是老百姓!是我們百姓攻破你的京城,你懂了么?”太子道:“那么你是不殺百姓的了?”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,只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,都是鞭笞的傷痕,眾人不禁駭然。李自成道:“我本是好好的百姓,給貪官污吏這一頓打,才忍無可忍,起來造反。哼,你父子倆假仁假義,說甚么愛惜百姓。我軍中上上下下,哪一個不吃過你們的苦頭?”

太子默然低頭。李自成穿回衣服,道: “你下去吧。念你是先皇的太子,我封你一個王,讓你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。封你甚么王?嗯,你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里,就封你為宋王吧。”太監曹化淳站在一旁,說道:“快向陛下磕頭謝恩。”太子怒目而視,忽地回手一掌,啪地一聲,曹化淳面頰上登時起了五個手指印。

李自成哈哈大笑,道:“好,這種不忠不義的奸賊,打得好。來呀,帶下去砍了!”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,咕咚一聲,跪在地下連磕響頭,額角上血都碰了出來。李自成一腳把他踢了個筋斗,喝道:“滾出去,以后你再敢見我的面,把你剮了!”太子隨后昂首走出。李自成對袁承志道:“這小子倒倔強。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。”袁承志道:“是。”

丞相牛金星道:“主上大事已定。明朝人心盡失,但死灰復燃,卻也不可不防。這孩子十分倔強,決計不肯歸順聖朝,只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亂。不如除了,以免后患。”李自成躊躇道:“這也說得是。這件事你去辦了吧。”轉頭對身后的矮子軍師宋獻策道:“聽說皇帝還有個公主,卻不知在哪里。”

袁承志接口道:“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條臂膀,是我接了公主在家里養傷。待她傷愈,再帶她來叩見大王。”李自成笑道:“好好!你功勞不小,我正想不出該賞你甚么,這公主就賞了你吧。”袁承志窘道:“不,不,那……倒是那個太子,還求大王饒了他性命。”牛金星笑道:“袁兄弟,害甚么臊?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。劉將軍他們功勞雖大,大王也只賞他們几名宮娥呢。你駙馬爺還沒做,倒愛惜起小舅子來啦。”

袁承志聽他話中有刺,頗為不快,心想:“太子這小小孩童,何必殺他?”

李自成道:“袁兄弟,我部下武官,分為九品。劉宗敏是一品權將軍,你義兄李岩是二品制將軍。我封你為三品果毅將軍吧。”袁承志躬身道:“多謝大王。袁承志誓死為大王效力,不愿為官。”

牛金星微笑道:“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,是不是嫌這三品將軍職位太低了呢?大王一統天下,率土之民,莫非王臣。甚么七省盟主、八省盟主這些私相授受的名號,自今而后,都是要嚴加禁止的了。”

李自成聽他言語太重,拍拍袁承志的肩頭,微笑道:“你還年輕得很,功勞雖是不小,終究隨我時日還短,以后升遷,還怕沒機會嗎?”袁承志道:“屬下決非為了職位高低,實因草莽匹夫,做不來官。”李自成呵呵大笑,朗聲道:“我難道不是草莽匹夫了?連皇帝都要做呢。”袁承志不便再說,辭了出去。當下回正條子胡同來,一進胡同,就聽得兵刃相交、呼喝斥罵之聲,隨見數十名闖軍手執兵刃,急奔出來。袁承志心想:“這許多闖軍在這里干甚么?”加快腳步,走到門口,只見何惕守揮鉤亂殺,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來的闖軍打得東奔西竄。袁承志叫道:“住手,住手!都是自己人!”何惕守叫了聲:“師父。”閃在一旁。眾闖軍忽見有路可逃,蜂涌而出。一名軍官奔到袁承志跟前,一呆之下,說道:“你……你不也是我們大王手下的嗎?”袁承志道:“正是。大家誤會,老兄莫怪。”那軍官憤憤的道:“誤會!哼,你瞧,你徒兒殺了我們這許多弟兄。”說著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首。

鐵羅漢奔了出來,罵道:“入你娘的!你們一進屋來,伸手就搶東西,又說不交金銀,就放火燒屋子。見到何姑娘美貌,登時動手動腳,說她是奸細,要帶了走。混帳王八蛋,你們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分別了?”說著一拳揮出,砰的一聲,把那軍官打得直飛出去。

袁承志走進廳中。程青竹、胡桂南等人都氣憤憤的述說市上所見,說道闖軍入城之后,占住民房,奸淫擄掠,無所不為。袁承志心下吃驚,說道:“如此做法,民心大失。我親眼見到大王在城頭射了三箭,嚴禁殺人擄掠,定是大王尚不知情。我這就去稟報,請他下令禁止。”程青竹勸道:“盟主,闖王部下有許多本是盜賊出身,來到這帝王之都,花花世界,哪有不放肆一番的?且過得几天,再向大王進言吧。”袁承志道:“不成,過得几天,北京城里老百姓都給他們害苦了。救民如救火,怎能等得?”

正說話間,忽然外面喊聲大震。袁承志等吃了一驚,奔到門外,只見無數人馬擁在正條子胡同出口。先前給鐵羅漢打走的那軍官騎在馬上,手執大刀,叫道:“袁承志,權將軍叫你去說話。”袁承志道: “當真是權將軍吩咐嗎?”另一名軍官取出一支令箭,道:“有權將軍的令箭在此。”袁承志心想:“我若不去,傷了兄弟間的和氣。見到權將軍,正可勸他約束部屬,不可胡作非為。”便點頭道:“好!我同你去便是。”那軍官喝道:“綁了!”便有七八名士兵擁上前來,取出繩索要綁。袁承志微微一笑,也不抵拒,反手在背后,任由綁縛。鐵羅漢、沙天廣等齊聲呼喝:“誰敢動手?”沖上去便要打人。袁承志叫道:“大家不可動粗,我見了權將軍自有分辯。”

那軍官指著何惕守道:“這人是崇禎皇帝的公主,斷了一只手的。權將軍指明要這人,把她帶了去。”眾軍士便向何惕守奔來。

何惕守金鉤一划,阻住眾軍士近前,笑問:“權將軍要我去干甚么?”那軍官道:“打破北京,權將軍功勞第一。崇禎的公主,自然歸權將軍所有。快乖乖的來吧,以后一生富貴,包你享用不盡。”何惕守笑道:“那倒妙得很。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?”那軍官喝道:“哪有這么多*□唆的?帶了去!”何惕守叫道:“師父,那個權將軍要搶我去做小老婆呢。你說我去是不去?”

袁承志倒是難以回答。但見几名士卒擁上去向何惕守便拉。何惕守只是格格嬌笑,并不動手,突然之間,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,稍一扭動,便均斃命。原來何惕守衣衫之上,盡是劇毒。那軍官大驚之下,叫道:“反了,反了。前明余孽,抗拒義軍,殺啊!”刀槍紛舉,向鐵羅漢等人頭上砍落。群雄到此地步,豈有束手待斃之理?搶過刀槍,反殺過去,一陣格斗,闖軍官兵亂成一團,擁在胡同中進退不得。袁承志叫道:“你們去回報權將軍,大家同到大王跟前,分辯是非曲直。”雙臂一振,綁在他手腕上的繩索登時斷了,縱身而起,雙手抓住兩名軍官,扯下馬來,叫道:“當官的留著,士兵都回營去。”眾兵見長官被擒,不敢再斗,推推擁擁的走了。

袁承志長嘆一聲,搖了搖頭,命胡桂南和洪勝海押了兩名軍官,去見李自成。進得宮來,只見殿上設了盛宴,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,絲竹盈耳,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。李自成已喝得微醺,見到袁承志,喜道:“好,袁承志,你也過來喝一杯!”袁承志躬身道:“是!”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,一飲而盡。坐在李自成左側的一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,喝道:“袁承志,你好大的膽子,仗了誰的勢力,敢殺我部屬?”袁承志見這人滿臉濃髯,神態粗豪,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,說道:“這位是權將軍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大王不過封了你一個小小果毅將軍,你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里了,竟敢殺我部下!”說著伸手抓住刀柄,將刀拔出一半,啪地一聲,又送刀入鞘。霎時之間,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。

袁承志道:“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,有誰殺傷百姓,奸淫擄掠,一概斬首。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,這才出手阻止,實非有意得罪,還請權將軍見諒。”劉宗敏冷笑道:“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,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、從刀山槍林里打出來的天下。我們會打江山,難道不會坐江山么?你來討好百姓,收羅人心,到底是甚么居心?”袁承志道:“大王剛才說過,他自己也就是百姓。”劉宗敏哈哈大笑,說道:“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。今日得了天下,坐了龍廷,便是真命天子了,難道還是老百姓嗎?你這小子胡說八道。”袁承志默然不語。

李自成笑道:“好啦,好啦!大家自己兄弟,別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。來來來,你們兩個干一杯。宗敏,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,為此吃醋。皇宮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,待會你自己去揀便是。”劉宗敏道:“大王,崇禎的公主卻只有一個。”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:“他定要你的公主,你就瞧在我面上,讓了給他罷。你們一殿為臣,和氣要緊。”袁承志一聽,不由得愕然,心中茫然若失,手一松,酒杯掉在地下,登成碎片。李自成怒道:“你就算不肯,也不用向我發脾氣。”袁承志一驚,忙躬身道:“屬下不敢。”忽聽得絲竹聲響,几名軍官擁著一個女子走上殿來。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,拜畢站起,燭光映到她臉上,眾人都不約而同的“哦”了一聲。

袁承志自練了混元功后,精神極是把持得定,雖與阿九同衾共枕,亦無非禮之行,但此刻一見這女子,不由得心中一動:“天下竟有這等美貌的女子!”那女子目光流轉,從眾人臉上掠過,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,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。只聽她鶯聲嚦嚦的說道:“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,愿大王萬歲、萬歲、萬萬歲。”

李自成哈哈大笑,道:“好美貌的娘兒!”劉宗敏道:“大王,那崇禎的公主,小將也不要了。你把這娘兒賜了給我罷。”牛金星道:“劉將軍,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,號稱天下第一美人。大王特地召來的,怎能給你?”劉宗敏聽得是李自成自己要,不敢再說,目不轉睛的瞪視著陳圓圓,骨都一聲,吞了一大口饞涎。

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,忽然間當□一聲,有人手中酒杯落地,接著又是當□、當□兩響,又有人酒杯落地。適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,李自成甚是惱怒,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,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。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呵呵低聲,爬在地下,便去抱陳圓圓的腿。陳圓圓一聲尖叫,避了開去。那邊一名將軍叫道:“好熱,好熱!”嗤的一聲,撕開了自己衣衫。又有一名將官叫道:“美人兒,你喝了我手里這杯酒,我就死也甘心!”舉著酒杯,湊到陳圓圓唇邊。一時人心浮動,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。

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搖頭,便欲出殿,忽聽得李岩大聲喝道:“大王駕前,眾兄弟不得無禮。”一名將軍哈哈大笑,說道:“我伸一個小指頭兒,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,那也不打緊吧!”說著伸出手指,一步一步的向陳圓圓走去。李自成喝道:“把美人兒送到后宮去。宋獻策,你帶兵看守。”宋獻策答應了,領著陳圓圓入內。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涌過去,爭著要多看一眼,直到陳圓圓的后影也瞧不見了,才戀戀不舍的慢慢歸座。一人舉鼻狂嗅,說道:“美人兒的香氣,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。”一人說道:“這不是人,是狐狸精變的,大王不可收用。”另一人道:“就算是吃人妖魔,我只要抱她一抱,立刻給她吃了,那也快活得很。”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,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,對眾將官的丑態全沒放在心上。

李岩走上几步,說道:“大王,吳三桂擁兵山海關,有精兵四萬,又有遼民八萬,都是精悍善戰。大王既已派人招降,他的小妾,還是放還他府中,以安其心為是。”劉宗敏冷笑道:“吳三桂四萬兵馬,有個屁用?北京城里崇禎十多萬官兵,遇上了咱們,還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腦兒都垮了。”李自成點頭道:“吳三桂小事一樁,不用放在心上。他若投降,那是識好歹的,否則的活,還不是手到擒來?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、周遇吉還厲害么?”

李岩道:“大王雖已得了北京,但江南未定……”李自成揮手道:“大家喝酒,大家喝酒!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。”

李岩只得道:“是。”退了下去,坐在袁承志身邊,低聲道:“一切小心,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。”袁承志點點頭。只見李自成喝了几杯酒,大聲道:“大伙兒散了罷,哈哈,哈哈!”飛起一腳,踢翻了桌子,轉身而入。眾將一哄而散。袁承志隨著李岩出殿,在宮門外遇到胡桂南和洪勝海,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。

四人剛轉過一條街,便見數十名闖軍正在一所大宅中擄掠,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。兩名女子只是哭叫,掙扎著不肯走。李岩大怒,喝令部屬上前拿問。眾闖軍見是制將軍到來,發一聲喊,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。一路行去,只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、百姓哭喊哀呼之聲。大街小巷,闖軍士卒奔馳來去,有的背負財物,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。李岩見禁不勝禁,拿不勝拿,只有浩嘆。

袁承志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,從此喜見升平,百姓安居樂業,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言行,又見到滿城士卒大掠的慘況,比之崇禎在位,又好得了甚么?滿腔熱望,登時化為烏有。

再走得几步,只見地下躺著几具尸首,兩具女尸全身赤裸。眾尸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。袁承志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握住李岩的手,說道:“大哥,你說闖王為民伸冤,為……為百姓出氣,就是這樣么?”說著突然坐倒在地,放聲大哭。李岩也是悲憤不已,說道:“我這就去求見大王,請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擄掠不可。”拉起袁承志,回到皇宮,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。”

衛士稟報進去,過了一會,出來說道: “制將軍,大王已經睡了,誰也不敢驚動。請將軍明天來吧。”李岩道:“我跟隨大王多年,有事求見,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。你再去稟報罷。”那衛士又進去半晌,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,顫聲道:“大王大發脾氣,說小人若是再去*□唆,立刻砍了我的腦袋。”李岩道:“好,我便在這里等著,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見。”對袁承志道:“兄弟,你先回去休息吧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在這里陪伴大哥。”要胡桂南、洪勝海二人先回,以免青青等挂念。兩人等到天色大明,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,說道:“大王召見。”兩人跟著他來到一間房中,那衛士便出去了。直等了兩個多時辰,眼見午時已過,李自成始終不出來。兩人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,都是十分焦急。眼見日頭偏西,已到未時,忽見宋獻策推門進來,說道:“李將軍,袁將軍,兩位怎么在這里?”李岩道:“我們求見大王,衛士說道大王召見。可是從清早直等到這時候,大王始終沒出來。”宋獻策嘆了口氣,低聲道:“今日上午,大王召集諸將集議,卻讓兩位在這里苦等。”李岩驚道:“卻是如何?”宋獻策道:“牛金星那□不斷在大王跟前說你的壞話,也說我的壞話。”李岩怒道:“你我二人行得正,坐得正,有甚么壞話好說?”

宋獻策道:“大王在河南之時,人心不附,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,造了一句讖語,說是‘十八孩兒主神器’,叫人到處傳播。十八孩兒,拚起來是個‘李’字,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。愚夫愚婦聽到了,以為大王天命攸歸,大家都來歸附,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。李將軍可還記得么?”李岩道:“怎不記得?我作兒歌,你作讖語,動搖明朝的人心,可也有些功勞啊。”宋獻策搖頭道:“牛金星對大王進讒,說那句‘十八孩兒主神器’,不是指大王,而是指你李將軍!”李岩心頭大震,當即站起。他知自來帝皇最忌之事,莫過于有人覬覦他的寶座。歷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,如漢高祖、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,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,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,那可糟了,不由得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

宋獻策道:“大王英明,未必就信了,制將軍也不用擔心。不過今日諸將大會,會中劉將軍、張將軍、谷將軍、羅將軍他們,眾口一辭的都說制將軍自鳴清高,瞧不起友軍,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,跟老百姓借几兩銀子,跟大娘閨女們說几句話,制將軍的部下就去呼喝干涉。牛金星卻道,制將軍這不是自鳴清高,而是收羅人心,胸懷大志。”李岩氣得說不出話來,臉色發白,騰的一聲,重重坐在椅中。

宋獻策道:“我為制將軍分辯得几句,眾將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,七分倒像鬼,最會胡說八道。我氣不過,就出來了,聽宮門口衛士說,兩位將軍在此,因此過來瞧瞧。大王此刻心中不快,兩位不必等候了。”李岩拱手道:“多承宋軍師見愛,兄弟感激不盡。”宋獻策嘆道:“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,可是江南未平,吳三桂未降,滿洲韃子虎視眈眈,更是一大隱憂。但今日諸將大會,除了編排制將軍的不是之外,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戶,要他們獻出金銀財寶。唉,成大事的人,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。”三人相對嘆息,出宮而別。袁承志聽了宋獻策一番話,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,形若□猴,容貌丑陋,說話卻是極有見識,說道:“大哥,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。” 李岩道:“他足智多謀,很了不起。只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,不肯重用宋軍師。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,都是出于宋軍師的主意。”

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,走了數百步。李岩道:“兄弟,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,但為臣盡忠,為友盡義。我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,閉口不言。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。”

袁承志道:“正是。兄弟是做不來官的。大哥當日曾說,大功告成之后,你我隱居山林,飲酒長談為樂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,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?”李岩道:“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,總須平了江南,一統天下之后,我才能歸隱。大王昔年待我甚厚,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,正是我盡心竭力、以死相報之時。小人流言,我也不放在心上。”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,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,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。李岩與袁承志這几天來見得多了,相對搖頭嘆息。暮靄蒼茫之中,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著胡琴,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,聽他唱道:“無官方是一身輕,伴君伴虎自古云。歸家便是三生幸,鳥盡弓藏走狗烹……”

只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,緩步而行,自拉自唱,接著唱道:

“子胥功高吳王忌,文種滅吳身首分。可惜了淮陰命,空留下武穆名。大功誰及徐將軍?神機妙算劉伯溫,算不到:大明天子坐龍廷,文武功臣命歸陰。因此上,急回頭死里逃生﹔因此上,急回頭死里逃生……”

李岩聽到這里,大有感觸,尋思:“明朝開國功臣,徐達、劉基等人盡為太祖害死。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,否則怎敢唱這曲子?”瞧這盲人衣衫襤褸,是個賣唱的,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,哪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?只聽他接著唱道:“君王下旨拿功臣,劍擁兵圍,繩纏索綁,肉顫心驚。恨不能,得便處投河跳井﹔悔不及,起初時詐死埋名。今日的一縷英魂,昨日的萬里長城。……”

他一面唱,一面漫步走過李岩與袁承志身邊,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,歌聲漸漸遠去,說不盡的淒惶蒼涼。袁承志心情郁郁,回到住處,只見大廳中坐著一人。那人一見袁承志,便奔到廳口,叫道:“小師叔,你回來啦。”那人粗衣草履,背插長刀,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。袁承志喜道:“你也來了。有甚么事?”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呈上。

袁承志見封皮上寫著“字諭諸弟子”字樣,認得是師父筆跡,先作了一揖,然后恭恭敬敬的接過來,抽出信紙,見信上寫道:

“吾華山派歷來門規,不得在朝居官任職。今闖王大業克就,吾派弟子功成身退,其于四月月圓之夕,齊集華山之巔。”下面簽著個“清”字。

袁承志道:“啊,距會期已不到一月,咱們就得動身。”崔希敏道:“正是,我叔叔、安大娘、小慧也都要去呢。”袁承志入內對眾人說了,卻不見青青,問焦宛兒道:“夏姑娘呢?”焦宛兒道:“好一會沒見她啦,我去瞧瞧!”袁承志道:“我去叫她。”走到青青房外,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几下,說道:“青弟,是我。”房內并無聲息,候了片刻,又輕輕拍門,仍無回音。

袁承志把門一推,房門并未上閂,往里張望,只見房內空無所有,進得房去,不禁一呆,原來她衣囊、長劍等物都已不見,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,看來似已遠行。袁承志大急,在各處翻尋,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,上面寫道:“既有金枝玉葉,何必要我尋常百姓?”袁承志望著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,心中千頭萬緒,不知如何是好,自思:“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,她總是小心眼兒,處處疑我。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,但求心之所安。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,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?青弟,青弟,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。”想到這里,不禁一陣心酸,又想:“她上次負氣出走,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里,這時候兵荒馬亂,卻又不知到了哪里?”

他呆呆坐在床上,大為沮喪。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,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,不覺吃驚。眾人得知訊息后,都涌進房來,七嘴八舌,有的勸慰,有的出主意。焦宛兒年紀雖小,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,當下說道:“袁相公,你急也無用。夏姑娘一身武藝,有誰敢欺侮她?這樣罷,你會期已近,還是和啞巴叔叔、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。程伯伯和我留在這里看護阿九妹子。沙叔叔、鐵老師、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,大伙兒出去找夏姑娘,再傳出江湖令牌,命七省豪杰幫同尋訪。找到之后,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。”

袁承志連連點頭,道:“焦姑娘的主意很高,就這么辦。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,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。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,待我稟明師父之后再說。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。”何惕守眼睛一溜,正想求懇,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,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,當下微微一笑,也就不言語了,尋思:“你不讓我去華山,我偏偏自己來。”她做慣了邪教教主,近來雖已大為收斂,畢竟野性未除,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,只管籌划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。

袁承志安排已畢,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岩辭別。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,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。袁承志要待推辭,李岩連使眼色,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。李岩送出宮門,嘆道:“兄弟,你功成身退,那是最好不過……”說著神色黯然。

袁承志道:“大哥你多多保重。如有危難,小弟雖在萬里之外,一得訊息,也必星夜趕來。”兩人洒淚而別。當日下午,袁承志與啞巴、崔秋山、崔希敏、安大娘、安小慧、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,往華山進發。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,腳程極快,不多時已到了宛平。眾人進飯店打尖,用完飯正要上馬,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里有一只蠍子、一條蜈蚣,都用鐵釘釘在牆腳。他微覺奇怪,輕扯袁承志的衣服。袁承志凝眼一看,點了點頭,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,可惜何惕守沒同來,不知這兩個記號是甚么意思。

洪勝海借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几句,淡淡的道:“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,倒有些古怪。”店小二笑道:“要不是我收了銀子,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。煩死人!”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,笑道:“兩天不到,問起這勞甚子的,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几位了。”洪勝海忙問:“是誰釘的?”店小二道:“便是那個老乞婆啊!”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,問道:“是哪些人問過呢?”說著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里。店小二口中推辭,伸手接了銀子,笑道:“不是叫化丐頭,就是光棍混混兒,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……嘿嘿,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。”

袁承志插口道:“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,還有誰在一旁嗎?”店小二道:“那天的事也真透著希奇,先是一個青年標致相公獨個兒來喝酒……”袁承志急問:“多大年紀?怎等打扮?”店小二道:“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著几歲,生得這么俊,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,后來見他腰里帶著把寶劍,那可就不知是甚么路數了。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,愁眉苦臉,喝喝酒,眼圈兒就紅了,真叫人瞧著心里直疼……”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。崔希敏怒道:“你別口里不干不淨的。”店小二嚇了一跳,抹了抹桌子,道:“爺們要上道了么?”袁承志道:“后來怎樣?”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,說道:“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,忽然樓梯上腳步響,上來了一位老爺子,別瞧他頭發胡子白得銀子一般,可真透著精神,手里提著一根龍頭拐杖,騰的一聲,往地下一登,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。”

袁承志心中大急:“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,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?”

店小二又道:“那老爺子坐了下來,要了酒菜。他剛坐定,又上來一位老爺子。那真叫古怪,前前后后一共來了四個,都是白頭發、白胡子、紅臉孔,倒像是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一般,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,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。這四人有的拿著一對短戟,有的拿著一根皮鞭。他們誰也不望誰,各自開了一張桌子,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。我越瞧越透著邪門,再過一會兒,那老乞婆就來啦。掌柜的要趕她出去,哪知當地一聲,嘿,你道甚么?”崔希敏忙問:“甚么?”店小二道:“這叫做財神爺爺著爛衫,人不可以貌相。當的一聲,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柜上,向著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,叫道:‘這几位吃的,都算在我帳上!’你老,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么?”袁承志越聽越急,心想:“溫氏四老已經難敵,再遇上何紅藥,可如何得了?”

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,口沫橫飛的道: “哪知他們理也不理,自顧自的飲酒。那老乞婆惱了,叫了一聲,一張手,一道白光,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兒射去。”崔希敏道:“你別瞎扯啦,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?”店小二急道:“我干么瞎扯?雖然不是飛劍,可也是几成兒不離。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,叮叮當當一陣響,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。我偷偷蹩過去一張,嘿,你道是甚么?”崔希敏道:“甚么?”店小二道:“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,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。我剛喝得一聲彩,只聽得波的一聲,你道是甚么?”崔希敏道:“甚么?”店小二拉著他走到一張桌子旁,道:“你瞧。”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,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,剛剛合式,說道:“那老兒提起筷子,就插進了桌面。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?我是不會,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。”崔希敏道:“我不會。”店小二道:“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,那也不要緊。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,一聲不吭,怪眼一翻,就奔了出去。后來那青年相公跟著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。原來他們是一路,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。”

袁承志問道:“他們向哪里去的?”店小二道:“向西南,去良鄉。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,叫化婆又回轉來,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,給了我一塊銀子,叫我好好侍候這兩只毒虫,別讓人動了。這几日四下大亂,我們掌柜的說要收鋪几日,別做生意。老板娘一定不肯,這才開市,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……”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,袁承志已搶出門去,躍上馬背,叫道:“快追!”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,越想越是不對,阿九容貌美麗,己所不及,何況她是公主,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,跟她天差地遠,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別愛不可。若不是愛上了她,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,回到了家里,在眾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?后來又聽人說道,李自成將阿九賜了給袁承志,權將軍劉宗敏喝醋,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爭風打架,說到動武打架,又有誰打得過他?自然是他爭贏了。崇禎是他的殺父大仇,他念念不忘的要報仇,可是阿九只說得一句要他別殺她爹爹,他立刻就乖乖的聽話。“我的言語,他几時這么聽從了?只有他來罵我,那才是常事。”思前想后,終于硬起心腸離京,心里傷痛異常,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巔與父親骸骨合葬,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圖個自盡,想到孑然一身,個郎薄幸,落得如此下場,不禁自傷自憐。

這日在宛平打尖,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。溫方山露了一手內功,何紅藥自知不敵,徑自退開。青青已抱必死之心,倒也并不驚懼,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,那么母親的遺志就不能奉行了,當下念頭一轉,計謀已生,走到溫方達跟前,施了一禮,叫聲:“大爺爺!”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見禮。

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,倒也頗出意外。青青笑問:“四位爺爺去哪里?”溫方達道:“你去哪里?”青青道:“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約好了,在這里會面,哪知他到這時候還沒來。”四老聽得袁承志要來,人人都是心頭大震,哪敢再有片刻停留?溫方義喝道:“跟我們去。”青青假意道:“我要等人呢。”溫方義手一伸,已隔衣叩住她手腕,拉出店門,兩人共乘一騎。四老盡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,眼見離城已遠,這才跳下馬來。

溫方義把青青一摔,推在地下,罵道:“無恥小賤人,今日教你撞在我們手里。”

青青哭道:“四位爺爺,我做錯了甚么?你們饒了我,我以后都聽你們的話。”溫方義罵道:“你還想活命?”擦的一聲,拔出一柄匕首。青青哭道:“二爺爺,你要殺我么?”溫方悟道:“你這叫是該死!”青青道:“三爺爺,我媽是你親生女兒,我求你一件事。”溫方山鐵青著臉,說道:“要活命那是休想!”青青哭道:“我死之后,求你送個信給我那姓袁的朋友,叫他獨個兒去找寶貝吧,別等我了。”

四老一聽到“找寶貝”三字,心中一震,齊聲問道:“甚么?”青青哭道:“我反正是死,這秘密是不能說的。我只求你們送這封信去。”說著從衫上撕下一塊衣角,又從懷里針線包內取出一根針來,刺破手指,點了鮮血,在衣角上寫起來。四老不住問她找甚么寶貝,她只是不理,寫好之后,交給溫方山道:“三爺爺,你也不用見他,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剛才咱們相會的那處酒樓,這就得啦!”她雖是做作,但想起袁承志無良心,又不禁流下淚來。

四老見了她傷心欲絕的神情,確非作偽,一齊圍觀,只見衣角上寫道:“今生不能再見,我父重寶,均贈予你,請自往挖取,不必等我。青妹泣白。”溫方義喝道:“甚么寶貝?難道你真知道藏寶的所在?”青青哭道:“我甚么都不知道,反正我說也是死,不說也是死。”溫方悟道:“呸,壓根兒就沒甚么寶貝。你那死鬼父親騙了我們一場,現在你又想來搞鬼。”

青青垂頭不語,暗暗伸手入懷,解開了一對玉蝶的絲絛。這本是鐵箱中之物,當售寶變錢之時,她見這對玉蝶精致靈動,就取來系在身上,那是紀念她與袁承志共同得寶之意,十箱珍寶不計其數,也不少了這對小小玉蝶。她突然站起身來,叫道:“這信送不送也由你們了,這就殺了我吧!”只聽叮叮兩聲清脆之音,一對玉蝶落在地下。青青俯身要拾,溫方悟已搶先撿了起來。四老數十年為盜,豈有不識寶貨之理?見玉蝶如此珍貴,眼都紅了。四人心中突突亂跳,齊聲喝道:“這是哪里來的?”

青青只是不語。溫方山道:“你好好說出來,或者就饒了你一條小命。”

青青道:“就是那批珍寶里的。我和袁大哥照著爹爹留下來的那張地圖,挖到了十只鐵箱,里面都是珍奇寶物。東西實在太多,帶不了,我只撿了這對玉蝶來玩。我們說好,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來,哪知你們……”說著又哭了起來。四老走到一旁,低聲商議。溫方達道:“看來寶藏之事倒是不假。”溫方義道:“逼她領路去取。”三老都點了點頭。溫方山道:“先騙她說饒命不殺,等找到寶貝,再來好好整治這小賤人。”溫方悟道:“我有個主意:咱們掘出了珍寶,就把這小賤人埋在寶窟之中,等那姓袁的小畜生來掘寶,一掘掘到這個死寶貝,豈不是好?”三老同聲大笑,都說:“五弟這主意最高。”

四人商議已畢,興高采烈的回來威逼青青。青青起先假意不肯,后來裝作實在受逼不過,只得說出藏寶之地是在華山之巔。她是要四老帶她去華山,找到父親埋骨的所在,趁他們在荒山中亂挖亂掘之時,自己便可把母親骨灰和父親的骸骨合葬一起,然后橫劍自刎。哪知她這句謊話一說,四老卻更深信不疑。當年溫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,他也是將他們帶上華山。寶貝雖沒找到,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蹤,但他們腦海之中,卻已深印了寶物必在華山的念頭。當日張春九和那禿頭所以上華山來搜索,也是因此。當下四老帶了青青,連日馬不停蹄的趕路,只怕袁承志追到,那時非但寶物得不到手,連四條老命也還難保。

這天來到山西界內,五人奔馳了一日,已是頗為疲累,在一家客店中歇了。溫方義人最粗壯,食量最大,一疊聲的急叫:“炒菜、篩酒,趕面條兒!”等店伙端了飯菜上來,他就和往常一般,搶先稀里呼嚕的吃了起來。三老和青青正要跟著動筷,溫方義忽從面湯中挑起一物,驚叫一聲,登時直僵僵的不動了。四人大驚,看他所挑起的,赫然是一只極大的黑色蜘蛛。溫方達一摸兄弟的手,已無脈搏,臉色發黑,鼻孔里也沒氣了。

溫方悟驚怒交集,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,喀喇兩聲,店小二腿骨立斷,暈死了過去。溫方山搶出去,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,用筷子挾起蜘蛛,喝道:“好大的膽子,竟敢謀財害命,這是甚么?”那掌柜嚇得魂飛天外,連聲道:“小店……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,廚房又是干淨不過,怎……怎么有這……這東西……”溫方山左手在他面頰上一捏,那掌柜下頦跌下,再也合不攏口。溫方山手一伸,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里,片刻之間,那掌柜便即斃命。這時店中已經大亂,溫方達右手拿住青青手腕,防她逃走,左手抱起兄弟尸身。方山、方悟兩人乒乒乓乓一陣亂打,不分青紅皂白,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個,隨即在客店中放起火來。旁人見他們逞凶,哪敢過來?

三老將溫方義的尸身帶到野外葬了,又是悲痛,又是忿怒,猜不透一只蜘蛛怎會如此劇毒。青青見過五毒教的伎倆,尋思:“原來那老乞婆暗中躡上我們啦。”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飯,逼著店伙先嘗几口,等他無事,這才放膽吃喝。

行了數日,一晚客店中忽然人聲嘈雜,有人大呼偷馬。溫方悟起身查看,將到馬廄時,黑暗中忽然嗤的一聲,一股水箭迎面射來。他急縮身閃避,已然不及,登時噴得滿臉都是,只覺奇腥刺鼻,知道不妙。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來,聽聲辨形,長鞭揮出,把偷施暗襲之人打得背脊折斷。另一人喝道:“老兒還要逞凶!”舉斧劈來。溫方悟長鞭倒轉,將那人連人帶斧卷起,用力一揮,那人一頭撞在牆上,腦漿迸裂。溫方達、溫方山以為區區几個毛賊,兄弟必可料理得了,待得聽見溫方悟吼叫連連,忙搶出去看時,只見他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抓亂挖,才知不妙。溫方達一把將他抱住。溫方山縱身出外查看敵蹤,一無所見,回進店房時,見兄長抱住了五弟的身體大哭,原來溫方悟已然氣絕而亡,須眉臉頰,俱已中毒潰爛。

溫方達泣道:“二十年前,那金蛇惡賊從我們手里逃了出去,那時他筋脈已斷,成為廢人,身邊毒藥也早給我們搜出,可是崆峒派的兩位道兄卻身中劇毒而亡,莫非當時就是五毒教救了他……”溫方山道:“不錯,原來五毒教暗中在跟咱們作對。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,圖謀大事,眼見已然成功,那五毒教教主何鐵手突然反臉,以致功敗垂成。直到現在,我仍不知是甚么緣故。”溫方達沉思片刻,忽地跳了起來,叫道:“金蛇惡賊所用毒藥如此厲害,看來他就是五毒教的?”溫方山恍然大悟,說道:“必是如此。”

兩人想到當年金蛇郎君來石梁報仇的狠毒,不覺栗栗危懼,當下把溫方悟的尸身埋葬了,商量了半天,決心先上華山,掘到寶藏之后,再找五毒教報仇,只是害怕他們暗中加害,不但飲食特別小心,晚上連客店也不敢住了。這天兩兄弟帶了青青,宿在一座古廟的破殿之中。溫方達年紀雖老,仍具神力,搬了兩只大石臼,一只撐住前門,一只撐住后門,方才安心睡覺。睡到中夜,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數聲,兩人登時醒覺,只當是老鼠,也不以為意。溫方山朦朧間正要再睡,忽然鼻管中鑽入一縷異香,頓覺身心舒泰,快美異常,全身飄飄蕩蕩的似乎神游太虛,置身極樂。他心神一蕩,立即醒悟,大叫一聲,跳了起來。溫方達雖然事起倉卒,但究是數十年的老江湖,見機極快,拉住青青的手,提著她躍上了供桌。星光熹微下,只見溫方山手舞鋼杖,使得呼呼風響,驀地里震天價一聲巨響,佛像被鋼杖打去了一截。佛像后面躍出兩名黃衣童子,一人使刀向溫方山攻去,另一人手執噴筒,又要噴射毒霧。溫方達手一揚,波波兩聲,兩支袖箭當場把兩名童子穿胸釘死。溫方山并不住手,仍在亂舞亂打。

溫方達叫道:“三弟,沒敵人啦!”溫方山竟是充耳不聞,他神智已為毒霧所迷,鋼杖越使越急。溫方達瞧出不對,搶上去要奪他兵刃。溫方山把鋼杖舞成一團銀光,急切間哪里搶得入去?突然間溫方山大叫一聲,杖柄倒轉,杖頂龍頭撞在自己胸前,鮮血直噴,雙腳一挺,眼見活不了。青青見三位爺爺數日之內都被五毒教害死,溫方山是她親外公,向來待她比別的四位爺爺都好些,這時不禁洒了几點眼淚。溫方達一聲不響,把溫方山的尸身抱出去葬了,在墳前拜了几拜,對青青道:“走吧!”青青不敢違拗,只得陪著他連夜趕路。

溫方達一路防備更加周密。入陝西境后,曾有一名紅衣童子挨近他身邊,被他手起一掌,登時震破了天靈蓋。青青見了他鐵青了臉,越來越是乖戾,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。這日快到華山腳下,兩人趕了半天路,很是口渴,在一座涼亭中歇足飲水,讓馬匹涼一涼汗。只見一名鄉農走進亭來,打著陝西土腔問道:“這位是溫老爺子吧?”溫方達喝道:“你要干甚么?”那鄉農道:“剛才有人給了我兩吊錢,叫我送信來給你。”溫方達道:“那人呢?”鄉農道:“他已騎馬走了。”溫方達怕有詭計,命青青取信拆開,見無異狀,才接過信箋,只見共有三頁,第一頁上寫道:“溫老大:你三個兄弟因何而死,欲知詳情,可看下頁。”溫方達罵道:“他奶奶的!”忙展第二頁觀看,几頁信紙急切間卻揭不開來。他伸手入嘴,沾了些唾液,翻開第二頁來,見箋上寫道:“你死期也已到了,如果不信,再看第三頁。”溫方達愈怒,隨手又在嘴中一濕,揭開第三頁,只見箋上畫了一條大蜈蚣,一個骷髏頭,再無字跡。氣惱中把紙箋往地下一擲,忽覺右手食指與舌頭上似乎微微麻木,定神一想,不覺冷汗直冒。

原來三張紙箋上均浸了劇毒汁液,紙箋稍稍粘住,箋上寫了激人憤怒的言辭,使人狂怒之際不加提防,以手指沾濕唾液,就此把劇毒帶入口中。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。金蛇郎君當年從何紅藥處學得,用在假秘笈之上,張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斃命。

溫方達驚惶中抬起頭來,見那鄉農已奔出數十步。他惱怒已極,趕出亭來,只覺頭腦一陣暈眩,情知不妙,待要鎮懾心神,更是頭痛欲裂,當下奮起神威,飛戟直往那鄉農后心擲去。那人正是五毒教徒,只道已然得手,哪知短戟擲來,如風似電,狂叫一聲,鐵戟穿胸而過,身子竟被釘在地下。溫方達慘笑數聲,往后便倒。

青青叫道:“大爺爺,你怎么啦!”俯身去看。溫方達左手一伸,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。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,只覺眼前銀光閃耀,戟尖已刺到胸口,這時退避已經不及,只有閉目待死。忽聽當的一聲,腳背上一陣劇痛,睜眼看時,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,戟柄撞中了自己腳背。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,突覺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,動彈不得。那人取出皮索,將她雙手反背縛住,這才轉到她的面前,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。

青青一股涼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,心想落入這惡人手里,死得不知將如何慘酷,倒是給大爺爺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。何紅藥陰惻惻的笑道:“你要我一刀殺了你呢,還是喜歡給一千條無毒小蛇來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?”青青閉目不答。何紅藥道:“你帶我去找你那負心的父親,就不讓你零碎受苦。”

青青心想:“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,就讓她帶我去好了。”說道:“我也正要去尋爹爹,你和我一同去吧。”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,不禁起了疑心,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,武功全失,也不怕他怎的,冷笑道:“好,你帶路。”青青道:“放開我,讓我先葬了大爺爺。”何紅藥道:“放開你?哼!”拾起溫方達的短戟,在路旁掘了個大坑,把溫方達和那名五毒教徒兩人的尸身都投在坑里,蓋上了泥土,一面掩埋,一面喃喃咒罵:“你父親雖是壞蛋,可是我不許別人折辱他。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、活不活的,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。直到今日,方泄了心頭之恨。怎么你又叫他們做爺爺?”

青青不答,心想:“我一說,你又要罵我媽媽。”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里,在半山腰里歇了。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雙足牢牢縛住,防她逃走。次日一早,天剛微明,何紅藥解開青青腳上皮索,兩人又再上山。山路愈來愈陡,到后來須得手足并用,攀藤附葛,方能上去。何紅藥左手已斷,無法拉扯青青,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,要她走在前頭,自己在后監視。青青從未來過華山,反須何紅藥指點路徑。當晚兩人在一棵大樹下歇宿。青青身處荒山,命懸敵手,眼見明月在天,耳聽猿啼于谷,思潮起伏,又悲又怕,哪里還睡得著?

次晨又行,直至第三天傍晚,才上華山絕頂。青青聽袁承志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,這時抬頭望見峭壁,見石壁旁孤松怪石,流泉飛瀑,正和袁承志所說的一模一樣,不禁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

何紅藥厲聲道:“他躲在哪里?”青青向峭壁一指道:“那石壁上有一個洞,爹爹就住在這里面。”何紅藥側頭想了一會,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,咬牙切齒地說道:“好,咱們上去見他。”青青見她神色甚是可怖,雖然自己死志已決,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。

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,走出數十步,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。

何紅藥拉著青青往草叢里一縮,右手五根帶著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,低聲喝道:“不許作聲!”從草叢中望出去,只見一個老道和一個中年人談笑而來。

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,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,但自己只要一動,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,只聽黃真笑道:“師父他老人家這几天就快上山啦。小師弟總也是日內便到。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。”木桑笑道:“要不是貪下棋,你們華山派聚會,我老道巴巴的趕來干么呀?湊熱鬧么?”兩人一路說笑,逐漸遠去。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,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,心想險地不可多耽,當下伏低身子,慢慢爬到峭壁之側,從背囊里取出繩索,一端縛住了一棵老樹,另一端縛著自己和青青,緩緩縋下。青青忽然見到峭壁上的洞穴,叫道:“是這里了!”

何紅藥心中突突亂跳,數十年來,長日凝思,深宵夢回,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人重行會面的情景,或許,要狠狠折磨他一番,再將他打死,又或許,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,內心深處,實盼他能回心轉意,又和自己重圓舊夢,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頓出氣,那也由得他,這時相見在即,只覺身子發顫,手心里都是冷汗。她右手亂挖亂撬,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。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,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,謹防金蛇郎君突襲。青青進洞之后,早已淚如雨下,越向內走,越是哭得抽抽噎噎。進不數步,洞內已是一團漆黑。何紅藥打亮火折,點燃了繩索,命青青拿在手里,照亮路徑。青青一呆,心想:“燒了繩索,怎生回上去?我反正是死在這里陪爹爹媽媽的了,難道她也不回去?”

何紅藥愈向內走,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,疑心大盛,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,喝道:“你對老娘搗鬼,可教你不得好死!”

驀地里寒風颯然襲體,火光顫動,來到了空廓之處,有如一間石室。何紅藥心中一震,舉起繩索四下照看,只見四壁刻著無數武功圖形,一行字寫道:“重寶秘朮,付與有緣,入我門來,遇禍莫怨。”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不多,但給她繪過肖像,題過字,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里,這四行字果然是他手筆,只是文字在壁,人卻不見,不覺心痛如絞,高聲叫道: “雪宜,你出來!我決不傷你。”這一聲叫喊,只震得泥塵四下扑疏疏的亂落。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:“他哪里去了?”青青哭著往地下一指,道:“他在這里!” 何紅藥眼前一黑,伸手抓住青青手腕,險些兒暈倒,嘶啞了嗓子問道:“甚么?”青青道:“爹爹葬在這里。”何紅藥道:“哦……原來……他……他已經死了。” 這時再也支持不住,騰的一聲,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岩石上,右手撫住了頭,心中悲苦之極,數十年蘊積的怨毒一時盡解,舊時的柔情蜜意陡然間又回到了心頭,低聲道:“你出去吧,我饒了你啦!”

青青見她如此悲苦,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,想起爹爹對她不起,袁承志也是這般負心,兩人實是同病相憐,忽然扑過去抱住了她,放聲痛哭起來。何紅藥道:“快出去,繩子再燒一陣,你永遠回不上去了。”青青道:“你呢?”何紅藥道:“我在這里陪你爹爹!”青青道:“我也不上去了。”何紅藥陷入沉思,對青青不再理會,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來。青青驚道:“你干甚么?”何紅藥淒然道:“我想了他二十年,人見不到,見見他的骨頭也是好的。”青青見她神色大變,心中又驚又怕。

何紅藥一只右掌猶如一把鐵鍬,不住在泥土中掏挖,挖了好一陣,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,正是袁承志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。青青扑在父親的遺骨上,縱聲痛哭。何紅藥再挖一陣,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,抱在懷里,又哭又親,叫道:“夏郎,夏郎,我來瞧你啦!”一會又低低的唱歌,唱的是擺夷小曲,青青一句不懂。何紅藥鬧了一陣,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﹔突然驚呼,只覺面頰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。她把骷髏往外一挪,在火光下細看時,只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著一根小小金釵。金釵極短,初時竟沒瞧見。何紅藥伸手去拔,竟拔不下來,想是金蛇郎君臨死時用力咬住,直到肌肉爛完,金釵仍然咬在嘴里。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,骷髏牙齒脫落,金釵跌在地下。她撿了起來,拭去塵土,不由得臉色大變,厲聲問道:“你媽媽名叫‘溫儀’?”青青點了點頭。何紅藥悲怒交集,咬牙切齒的道:“好,好,你臨死還是記著那個賤婢,把她的釵子咬在口里!”望著金釵上刻著的“溫儀”兩字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突然把釵子放入口里,亂咬亂嚼,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。

青青見她如瘋似狂,神智已亂,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,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壇,解開壇上縛著的牛皮,倒轉壇子,把骨灰緩緩傾入坑中。何紅藥呆了一呆,喝道:“你干甚么?”青青不答,倒完骨灰后,把泥土扒著掩上,心中默默禱祝:“爹娘在天之靈有知,女兒已完成了你們合葬的心愿。”

何紅藥奪過灰壇一瞧,恍然而悟,叫道:“這是你母親的骨灰?”青青緩緩點了點頭。何紅藥反手一掌,青青身子一縮,沒能避開,這一掌正打在她肩頭之上,一個踉蹌,險些兒跌倒。何紅藥狂叫: “不許你們合葬,不許你們合葬!”用手亂扒,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在一起,再也分拆不開。她妒念如熾,把骸骨從坑中撿了出來,叫道:“我把你燒成灰,燒成灰,撒在華山腳下,教你四散飛揚,四散飛揚!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!”青青大急,搶上爭奪,拆不數招,便給打倒在地。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,把骸骨堆在衣上,用火點燃衣服。她左肘抵住青青,不讓她動彈,右掌撥火使旺,片刻之間,骸骨已經燃著,石洞中濃煙彌漫。

何紅藥哈哈大笑,忽然鼻孔中鑽進一股異味,驚愕之下,登時省悟,大叫:“夏郎,你好毒呀!”青青也覺一股異香猛扑鼻端,正詫異間,突覺頭腦一陣暈眩,只見何紅藥扑在燃著的骸骨堆上,猛力吸氣,亂叫:“好,好,我本來要跟你死在一起。那最好,好極了!”陡然抬起頭來,凝望青青,臉色恐怖之極。青青大叫一聲,往外逃出,奔出數丈,神智逐漸胡涂,腿腳酸軟,跌倒在地。袁承志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的記號,知她召集教眾,大舉追擊,同時青青又落在溫氏四老手里,不論哪一邊得勝,青青都是無幸,焦急萬分,立即縱騎疾馳,沿路尋訪。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,這一來更是挂慮,當真是日里食不甘味,晚間睡不安枕,幸喜這一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,倒也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。

趕到華山腳下時,洪勝海在涼亭邊發現有一片泥土頗有異狀,用兵刃撬土,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一人的尸首。袁承志道:“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,咱們快上山。”安大娘安慰他道:“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,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,只要黃師兄、歸師兄哪一位到了,定會出手相救。”袁承志道:“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,必是有備而來,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。”崔希敏道:“連祖師爺也到了,怕他們怎的?大家快上山啊!”

眾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里,急趕上山。快到山頂時,忽聽得嗤嗤嗤一陣響,數粒暗器划過天空。袁承志喜道:“木桑道長在上面,他在招呼咱們了。”當即從衣囊里摸出三枚銅錢,向天猛擲,只見三顆黃點消失在云氣之中,悠然而逝,隔了好一陣方才落下。崔希敏贊道:“小師叔,這一下勁道好足!”袁承志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,突然山腰中擲出一個黑黝黝的算盤,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,這才落下。一人從樹后竄出,接住算盤,乞擦乞擦的搖晃,大笑而來,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,笑道:“師弟,你好闊氣,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,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?我們生意人瞧著可著實肉痛。做生意的錢一入手,可不能還你了。”

崔希敏大叫:“師父,你老人家先到啦!”搶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。他也不理會是甚么地方,心中高興,這几個頭磕得加倍用力,站起來時,額角已給岩石撞腫了高高一塊。安小慧又是憐惜,又是氣惱,不住低聲埋怨。崔希敏只是傻笑。

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見了禮。各人互道別來情事。袁承志懸念青青,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蹤跡,忽然間樹叢里扑出兩頭猩猩,一齊緊緊摟住了袁承志。崔希敏大吃一驚,叫道:“啊喲,不好!”伸拳便打。袁承志笑道:“大威,小乖,你們好!”伸手輕輕格開崔希敏打來的一拳。兩頭猩猩突然吱吱亂叫,放開了袁承志,猛往山壁上竄去。崔希敏道:“是小師叔養的嗎?糟糕,猩猩生氣了!”眼見兩頭猩猩越爬越高,身形漸小。袁承志心道:“大威、小乖定是藏著甚么好東西,見我回來,要取出來給我。”望了一陣,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來,那處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,不覺一驚,又見兩頭猩猩在高處指手划腳,大打手勢,似在招呼自己過去。安小慧也看了出來,說道:“承志大哥,兩頭猩猩在叫你呢!”袁承志道:“不錯!”向啞巴打了几下手勢,啞巴點頭會意,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長索,與眾人繞道上了峭壁之頂。袁承志道:“洞里的路徑只有我熟。我一個人進去吧。”在衣上撕下兩片小布,塞住鼻孔,點燃火把,縋繩下去。兩頭猩猩在峭壁上亂叫亂跳,搔頭挖耳,似乎十分焦急。

袁承志剛到洞口,便見一陣濃煙冒出,當下屏除呼吸,直沖進去,奔至狹道,只見一人橫臥在地,湊近一看,竟是青青。

這一下驚喜交集,忙摸她口鼻,呼吸已甚為微弱。眼見內洞微有火光,尚有一人躺在那里,正是何紅藥,還想入去相救,突然間一個踉蹌,胸口作惡,頭腦暈眩,登時便要昏倒,知道煙霧中含有劇毒,忙彎身抱起青青,奔出洞來,抓住繩子。

啞巴和洪勝海一齊用力,把兩人吊將上來。袁承志見四周已無毒煙,才深深吸了兩口氣,忽覺肚里難受之極,再也忍耐不住,在半空中大嘔起來。

眾人在峭壁上甚是擔憂,只怕他中了瘴氣毒霧,一個失手,兩人都跌入深谷之中。啞巴和洪勝海戰戰兢兢的向上提拉,崔秋山、崔希敏叔侄在旁護持。眼見拉著兩人將到山頂,突然峭壁洞穴內震天價一陣巨響,煙霧□漫,山石橫飛。眾人都大吃一驚。洪勝海一嚇之下,雙手松了繩索。幸得啞巴耳聾,并未聽見,兼之神力驚人,雙手交互拉扯,將二人提了上來。袁承志腳一著地,立足不穩,登時軟倒。木桑忙給兩人推宮過氣。這時峭壁中爆炸聲一陣接著一陣,不知山洞之中怎會藏著這許多火藥,又不知誰在內中搗鬼,各人面面相覷,茫然不解。過了一會,袁承志悠然醒來,調勻呼吸,只覺倦乏萬分,連說:“好險!”又過一陣,青青也醒來了,見了袁承志,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眾人見兩人醒轉,這才放心。

過了良久,爆炸聲全然停息,崔希敏自告奮勇,要下去查看。崔秋山把繩索牢牢系在他腰上,緩緩縋了下去。崔希敏見洞口已被炸出來的碎石巨岩封住,再也無法入洞,只得回上。青青神智漸復,斷斷續續的把洞中情由說了。”

木桑嘆道:“當年我見金蛇郎君在鐵匣中藏箭,已驚詫他心計之工,哪知還遠不止此。這炸藥如此威猛,相較之下,鐵匣藏箭可說是微不足道了。”

黃真道:“他竟會在自己骸骨之中種下毒藥,這又有誰能想得到?”崔希敏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,問道:“師父,他在骸骨中種毒?他人已死了,變成了枯骨,怎么還能在自己骨頭中下毒?”黃真笑罵: “好,等你老人家升天歸位之后,你倒在自己的傻骨頭里,放點兒毒藥瞧瞧!”眾人都哄笑起來。

崔希敏撅起了嘴唇﹔道:“人家不知道才問呢。”袁承志道:“金蛇郎君夏老師是個極精干計算之人,他自知一生結仇太多,死后說不定會有人損毀他的遺體。他善于用毒,臨終之時,必定服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劇毒藥劑。”崔希敏一拍大腿,恍然大悟,叫道:“我知道啦,要是有人燒他遺骨,燒出來的毒煙就能害死人。”過了一會,又道:“那么洞里怎么又會爆炸?難道他還吃了炸藥,讓炸藥鑽入骸骨?”安小慧怕人笑他,忙道:“炸藥必是預先埋在炕中的。”

袁承志黯然點頭,嘆道:“青弟的母親遺命要和丈夫合葬,現在兩人雖然尸骨化灰,但終于合葬在一起了。”崔希敏伸出了舌頭,不住驚嘆:“這人好厲害,死了几十年之后,還能對付去害他的人。活著之時,那還了得?那五毒教的惡婆也是死有應得。”袁承志道:“她雖然怨毒太過,但一往情深,也是個苦命之人。”

安小慧撫摸著兩頭猩猩頭頂,說道: “要不是大威和小乖發現得早,再慢一步,不但青姊姊救不出來,只怕承志大哥也會給炸在山洞之中。”眾人都說的確好險,幸虧畜生的知覺靈敏,遠遠的就察覺有異。眾人一路談論適才的險事,一路上山。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進石室,給她洗臉換衣,扶上床去休息。

青青中毒甚深,木桑道人雖給她服了解毒靈丹,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藥得自五毒教秘方,尋常解藥見不了功。她睡了一晚之后,次日臉上布滿黑氣,病勢更見沉重,有時神智胡涂起來,又哭又鬧,昏迷中只罵袁承志負心無義,喜新棄舊。

眾人見袁承志一副尷尬模樣,又是好笑,又是擔心,怕他為難,都悄悄退了出去。袁承志柔聲安慰,堅稱矢志靡他,決不移愛旁人。青青臉上一陣紅一陣黑,不住嘔吐黑水。袁承志到了這個地步,也是束手無策,只有在臥榻旁垂淚的份兒。

眾人在外面紛紛議論,有的說金蛇郎君用心狠毒,自受其報,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兒﹔有的說青青這樣一個好姑娘,雖然愛使小性子,心地卻好,若是就此不治,實在教人難過。眾人唉聲嘆氣,愀然不樂。將到黃昏,兩頭猩猩先叫了起來,外面一陣人聲喧擾,原來是歸辛樹夫婦領著梅劍和、劉培生、孫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。歸二娘抱著兒子歸鐘,小孩兒笑得傻里傻氣的,身子可大好了。她聽說青青中毒,忙把兒子未服完的茯苓首烏丸拿出來給她服下。青青安靜了一陣,沉沉睡去。天黑后,黃真的大弟子領著八名師弟、兩個兒子到了山上。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禮,然后叩見師父、二師叔、二師娘。他見袁承志年紀甚輕,自己大兒子還大過他,要跪下向他磕頭,實在有點不愿,叫了一聲“師叔!”不禁有點遲疑。袁承志見這師侄四十多歲年紀,虎背熊腰,筋骨似鐵,站著几乎高過自己一個頭,先暗暗喝了一聲彩,心想大師哥如此英雄,確要這樣威風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門弟子,崔希敏人既莽撞,武功又差,和這位師侄可差得遠了,見他作勢要跪,忙伸手攔住,向黃真其余八名弟子擺了擺手,說道:“大家別多禮啦!”崔希敏在一旁介紹,說道:“我這位大師兄姓馮名難敵,江湖上人稱八面威風。”袁承志道:“馮兄定是得著大師哥真傳了。”

黃真眼見馮難敵不肯對小師叔下跪,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,也就不加勉強。他向來滑稽玩世,于這些禮數也并不考究,當下笑道:“師父算盤精,教出來的徒兒也就愛占便宜,向小師叔磕几個頭,可就太吃虧了。”馮難敵給師父說得不好意思,便要向袁承志跪倒。袁承志急忙攔住。馮難敵當下命大兒子馮不破、二兒子馮不摧向木桑道人與歸、袁兩位師叔祖、以及梅劍和等師叔依次拜見了。

馮不破今年二十三歲,馮不摧二十一歲,兩人在甘涼一帶仗著父親的名頭,武林中個個讓他哥兒倆三分。他二人手下也確有點真功夫,這時候見袁承志不過二十歲左右,居然長著自己兩輩,心中好不服氣,又見他紅腫了雙眼,出來見客時淚痕未干,心想此人不知甚么事吃了虧,這般哭哭啼啼的,膿包之極,英雄好漢打落了牙齒和血吞,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?對他更加瞧不在眼里。他二人和歸辛樹門下的弟子個個交好,知道就中孫仲君最是心傲好勝,武功也強。當晚哥兒倆偷偷商議,要挑撥孫師姑去和這小師叔祖比試一場,叫他出一個丑,萬一給父親或師祖知道了,也怪不到兄弟倆頭上。

第二天兩兄弟一早起來,溜到外面去找孫仲君,迎面撞見八師叔石駿。他也是個年少好事之人,武功和馮氏兄弟在伯仲之間,喝道:“喂,你們哥兒倆探頭探腦的找甚么?”馮不摧笑道:“我們在找孫師姑呢,聽說她在山東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,要請她說來聽聽。”石駿喜道:“好啊,剛才我見她在山那邊,正跟梅師哥練武呢。”

三人興沖沖的趕往山后。馮氏兄弟心中盤算,用甚么話來挑動孫仲君去找那袁小師叔祖比武。馮不摧悄聲道:“要是孫師姑還在練劍,咱們就說是那姓袁的說的,這一路、那一路都使得不對。”馮不破笑著點頭。

剛轉到山后,忽聽得孫仲君正在厲聲叫罵,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,忙拔足趕去,只見孫仲君挺著單鉤,正在追逐一人。  注: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跡,當時文士筆錄見聞而流傳后世者甚多。諸書作者對李自成無不極為仇視,文中自多夸張及誣蔑,未可盡信。但闖軍初時紀律嚴明,進北京后便即腐敗,當屬事實,否則不致成功后便即一敗涂地。以下所錄為《明季北略》一書中若干記載:(文中所謂“賊”指闖軍而言,可見作者極有偏見。)

○A昧爽,陰云四合,城外煙焰障天,微雨不絕,霧迷,俄微雪,城陷。或謂先有人伏內,通太監曹化淳弟曹二公內應開門﹔一云:太監王相堯率內兵千人出迎賊。賊將劉宗敏整軍入,軍中甚肅。……太監曹化淳同兵部尚書張縉彥開彰義門迎賊。……大抵京城之陷,多由奸人內應耳。……已而賊大呼開門者不殺,于是士民各執香立門,賊過,伏迎,門上俱粘“順民”,大書“永昌元年順天王萬萬歲”。

○A賊盡放馬兵入城,亂入人家。諸將軍望高門大第,即入據之。劉宗敏據田宏第,李牟據周奎第。

○A掌書宮人杜氏、陳氏、竇氏為自成所取,而竇氏尤寵,號竇妃。又有張氏,亦嬖之。自成集宮女分賜隨來諸賊,每賊各三十人。牛金星、宋獻策等亦各數人。

○A四月初一日,宋獻策云:“天象慘列,日色無光,亟宜停刑。”初七日,自成過宗敏第,見庭院夾三百多人,哀號半絕。自成云:“天象示警,宋軍師言當省刑,宜酌放之。”此中縉紳十一,余皆雜流武弁及效勞辦事人。釋千余人,然死者過半矣。

○A賊初入城,不甚殺戮。數日后大肆殺戮……賊兵滿路,手攜麻索,見面稍魁肥,即疑有財,系頸征賄。有中途借貸而釋者,亦有押至其家,任其揀擇而后釋者。若縛至劉宗敏偽府便無生理。

○A賊初入城時,先假張殺戮之禁,如有淫掠民間者,立行凌遲。假將犯罪之寇殺死四人,分為五段,據稱以淫殺之故也。民間誤信,遂安心開店市,嘻嘻自若……四五日后恣行殺掠。先令十家一保,如有一家逃亡,十家同斬。十家之內有富戶者,闖賊自行點取籍沒,其中下之家,聽各賊分掠。又民間馬騾銅器,俱責令輸營,于是滿城百姓,家家傾竭。

○A賊兵初入人家,曰借鍋爨。少焉,曰借床眠。頃之,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。藏匿者,押男子,遍搜,不得不止。愛則置樓馬上。有一賊挾三四人者,又有身摟一人而余馬挾帶二三人者。不從則死,從而不當意者亦死。一人而不堪眾嬲者亦死。安福胡同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。降官妻妾,俱不能免。……賊將各踞巨室。籍沒子女為樂,而士兵充塞巷陌,以搜馬搜銅為名,沿門淫掠。稍違者,兵加其頸。門衛甚嚴,即欲脫免,不可得也。不顧青天白日,恣行淫戲。

○A賊無他伎倆,到處先用賊黨扮作往來客商,四處傳布,說賊“不殺人,不愛財。不奸淫,不搶掠,平買平賣,蠲免錢糧,且將官家銀錢分賑窮民,頗愛斯文秀才,迎者先賞銀幣,嗣即考校,一等作府,二等作縣。”……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﹔無知窮民皆望得錢﹔拖欠錢糧者皆望蠲免。真保間民謠有“開了大門迎闖王,闖王來時不納糧”等語,因此賊計得售。賊兵入城者四十余萬,各肆擄掠。自成或禁止,輒嘩曰:“皇帝讓汝做,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?”

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

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

阿九吃了一驚,顫聲問道:“甚么事?”一名宮女叫道:“殿下,你沒事么?”阿九道:“我睡啦,有甚么事?”那宮女道:“有人見到刺客混進了咱們寢宮來。”阿九道:“胡說八道,甚么刺客?”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“殿下,讓奴婢們進來瞧瞧吧!”

袁承志在阿九耳邊低聲道:“何鐵手!” 阿九高聲道:“若有刺客,我還能這么安安穩穩的么?快走,別在這里胡鬧!”門外眾人聽公主發了脾氣,不敢再說。袁承志輕輕走到窗邊,揭開窗帘一角,便想竄出房去,手一動,一陣火光耀眼,窗外竟守著十多名手執火把的太監。袁承志心想:“我要闖出,有誰能擋?但這一來可污了公主的名聲,萬萬使不得。”當即退回來輕聲對阿九說了。阿九秀眉一蹙,低聲道:“不怕,在這里多待一會兒好啦。”

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來。過不多時,又有人拍門。阿九厲聲道:“干甚么?”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聲音,說道:“皇上聽說有刺客進宮,很不放心,命奴婢來向殿下問安。”阿九道:“不敢勞動曹公公。你請回吧,我這里沒事。”曹化淳道:“殿下是萬金之體,還是讓奴婢進來查察一下為是。”阿九知道袁承志進來時定然給人瞧見了,是以他們堅要查看,恨極了曹化淳多管閑事,卻哪想得到他今晚竟要舉事加害皇帝。曹化淳知道公主身有武功,又結識江湖人物,聽何鐵手報知有人逃入公主寢宮,生怕是公主約來的幫手,因此非查究個明白不可。

曹化淳在宮中極有權勢,公主也違抗他不得,當下微一沉吟,向袁承志打了個手勢,命他上床鑽入被中。袁承志無奈,只得除下鞋子,揣入懷中,上床臥倒,拉了繡被蓋在身上,只覺一陣甜香,直鑽入鼻端。

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斷催促。阿九道:“好啦,你們來瞧吧!”除下外衣,走過去拔開門閂,隨即一個箭步跳上床去,搶起被子蓋在身上。

袁承志突覺阿九睡在身旁,衣服貼著衣服,腳下肌膚一碰,只覺一陣溫軟柔膩,心中一陣蕩漾,但知曹化淳與何鐵手等已然進房,不敢動彈,只感到阿九的身子微微發顫。阿九裝著睡眼惺忪,打個哈欠,說道:“曹公公,多謝你費心。”

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,不見有何異狀。

何鐵手假作不小心,把手帕掉在地下,俯身去拾,往床底一張。阿九笑道:“床底下也查過了,我沒藏著刺客吧?”何鐵手笑道:“殿下明鑒,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驚嚇。”她轉頭見到袁承志的肖像,心中一怔,忙轉過頭來,兩道眼光凝視著阿九一張明艷的臉蛋,目光中盡是不懷好意的嘲弄嬉笑。阿九本就滿臉紅暈,給她瞧得不敢抬起頭來。曹化淳道:“殿下這里平安無事,皇上就放心了。我們到別的地方查查去。”對四名宮女道:“在這里陪伴殿下,不許片刻離開。就是殿下有命,也不可偷懶出去,知道么?”四名宮女俯身道:“聽公公吩咐。”曹化淳與何鐵手及其余宮女行禮請安,辭出寢宮。

阿九道:“放下帳子,我要睡啦!”兩名宮女過來輕輕放下紗帳,在爐中加了些檀香,剔亮紅燭,互相偎依著坐在房角。

阿九又是喜悅,又是害羞,不意之間,竟與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,不由得如痴如迷,眼見几縷檀香的青煙在紗帳外裊裊飄過,她一顆心便也如青煙一般在空中飄蕩不定。她不敢轉動身軀,心中只是說:“這是真的嗎?還是我又做夢了?”過了良久,只聽袁承志低聲道:“怎么辦?我得想法出去!”

阿九嗯了一聲,聞到他身上男子的氣息,不覺一股喜意,直甜入心中,輕輕往他身邊靠去,驀地左臂與左腿上碰到一件冰涼之物,吃了一驚,伸手摸去,竟是一柄脫鞘的寶劍橫放在兩人之間,忙低聲問道:“這是甚么?”袁承志道:“我說了你別見怪。”阿九道:“誰來怪你?”袁承志道:“我無意中闖進你的寢宮,又被逼得同衾合枕,實是為勢所迫,我可不是輕薄無禮之人。”阿九道:“誰怪你了呀!把劍拿開,別割著我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雖以禮自持,可是跟你這樣的美貌姑娘同臥一床,只怕把持不住……”阿九低聲笑道:“因此你用劍隔在中間……傻……傻大哥!”兩人生怕被帳外宮女聽見,都把頭鑽在被中悄聲說話。袁承志只覺阿九吹氣如蘭,她几絲柔發掠在自己臉上,心中一蕩,暗暗自警:“青弟對你如此情意,怎可別有邪念?趕快得找些正經大事來說。”忙問:“誠王爺是甚么人?”阿九道:“是我叔父。”袁承志道:“那就是了。他們要擁他登基,你知不知道?”

阿九驚道:“甚么?誰?”袁承志道: “曹化淳跟滿洲的睿親王私通,想借清兵來打闖軍。”阿九怒道:“有這等事?滿清人有甚么好?還不是想咱們大明江山。”袁承志道:“是啊,皇上不答允,曹化淳他們就想擁誠王登位……”阿九道:“不錯,誠王爺昏庸胡涂,定會答允借兵除賊。”袁承志道:“只怕他們今晚就要舉事。”阿九吃了一驚,說道:“今晚?那可危急得很了。咱們快去稟告父皇。”

袁承志閉目不語,心下躊躇。崇禎是他殺父仇人,十多年來,無一日不在想親手殺了,以報血海沉冤,這時皇宮忽起內變,自己不費舉手之勞,便可眼見仇人畢命,本是大快心懷之事﹔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,借清兵入關,闖王義舉勢必大受挫折。要是清兵長驅直入,闖王抵擋不住,豈非神州沉淪,黃帝子孫都陷于胡虜之手?

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,說道:“你想甚么呀?咱們可得搶在頭里,扑滅奸人逆謀。”袁承志仍是沉吟未決。阿九悄聲道:“只要你不忘記我,我……我總是……你的……咱們將來……還有這樣的時候。”說著慢慢將頭靠過去,左頰碰到了他右頰。

袁承志凜然一震,心想:“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,不肯起來。好吧,先去瞧瞧情勢再說。”悄聲道:“你把宮女點了穴道,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,咱們好出去。”阿九道:“點在哪里呀?我不會。”袁承志無奈,只得拉住她的右手,引著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,拿著她的手時,只覺滑膩溫軟,猶如無骨,說道:“這是章門穴,你用指節在這部位敲擊一下,她們就不能動了。可別太使勁,免得傷了性命。”阿九挂念父皇身處危境,疾忙揭帳下床。四名宮女站了起來,說道:“殿下要甚么?”阿九走到錦帷之后,把宮女一個個分別叫過去,依袁承志所授之法,打中了各人穴道。最后一個敲擊部位不准,竟呀的一聲叫了出來。阿九一手蒙住她口,摸准了穴道再打下去,這才將她點暈。她從錦帷后面出來,袁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。兩人揭開窗帘,見窗外無人,一齊躍出。

阿九道:“你跟我來!”領著袁承志徑往乾清宮。將近宮門時,遙見前面影影綽綽,約有數百人聚集。阿九驚道:“逆賊已圍了父皇寢宮,快去!”兩人發足急奔。跑出十余丈,一名太監迎了上來,見是長平公主,吃了一驚,但見她只帶著一名隨從,也不在意,躬身道:“殿下還不安息么?”

袁承志和阿九見乾清宮前后站滿了太監侍衛,個個手執兵刃,知道事已危急。阿九喝道:“讓開!”右手一振,推開那名太監,直闖過去。守在宮門外的几名侍衛待要阻攔,都被袁承志推開。眾監衛不敢動武,急忙報知曹化淳。曹化淳策划擁立誠王,自己卻不敢出面,只偷偷在外指揮,聽說長平公主進了乾清宮,心想諒她一個少女也礙不了大事,傳令眾侍衛加緊防守。阿九帶著袁承志,徑奔崇禎平時批閱奏章的書房。

來到房外,只見房門口圍著十多名太監侍衛,滿地鮮血,躺著七八具尸首,想是忠于皇帝的侍衛被格殺而死。眾人見到公主,一呆之下,阿九已拉著袁承志的手奔入書房。一名侍衛喝道:“停步!”舉刀向袁承志右臂砍去。袁承志側身略避,揮掌拍在他胸口,那侍衛直跌出去,袁承志已帶上書房房門。

只見室中燭光明亮,十多人站著。阿九叫了一聲:“父皇!”向一個身穿黃袍、頭戴黑緞軟帽的人奔去。袁承志打量這人,見他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,面目清秀,臉上神色驚怒交集,心想:“這便是我的殺父仇人崇禎皇帝了。”

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邊,已有兩名錦衣衛衛士揮刀攔住。崇禎忽見女兒到來,說道:“你來干甚么?快出去。”一個三十來歲、滿臉濃須的胖子說道:“賊兵已破潼關,指日就到京師。你到這時候還是不肯借兵滅寇,是何居心?你定要將我大明天下雙手奉送給闖賊,是不是?”

阿九怒道:“叔叔,你膽敢對皇上無禮!”袁承志心知這就是圖謀篡位的誠王了。

只聽那胖子笑道:“無禮?他要斷送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,咱們姓朱的個個容他不得。”嚓的一聲,將佩劍抽出一半,怒目挺眉,厲聲喝道:“到底怎樣?一言而決!”崇禎嘆了口氣道:“朕無德無能,致使天下大亂。賊兵來京固然社稷傾覆,借兵胡虜,也勢必危害國家。朕一死以謝國人,原不足惜,只是祖宗的江山基業,就此拱手讓人了……”誠王拔劍出鞘,逼近一步,喝道:“那么你立刻下詔,禪位讓賢罷!”崇禎身子發顫,喝道:“你要弒君篡位么?”誠王一使眼色,一名錦衣衛衛士拔出長刀,叫道:“昏君無道,人人得而誅之!”

袁承志聽了他口音,心中一凜,燭下看得明白,原來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劍清。

阿九怒叱一聲,搶起椅子,擋在父皇身前,接連架過安劍清砍來的三刀。誠王帶來的眾侍衛紛紛擁上。袁承志見阿九支持不住,搶入人圈,左臂起處,將兩名侍衛震出丈余,右手將金蛇劍遞給阿九,自己站在崇禎身旁保護。十多名錦衣衛搶上來要殺皇帝,都被他揮拳踢足,打得筋折骨斷。阿九寶劍在手,精神一振,數招間已削斷安劍清的長刀。誠王眼見大事已成,哪知長平公主忽然到來,還帶來一個如此武藝高強之人護駕,大叫:“外面的人,快來!”何鐵手、何紅藥、呂七先生及溫氏四老應聲而入,突然見到袁承志,無不大驚失色。溫方達眼中如要噴火,高聲叫道:“先料理這小子!”四兄弟圍了上去。阿九退到父親身邊,仗著寶劍犀利,敵刃當者立斷,誠王手下人眾一時倒也不敢攻近。但她見敵人愈來愈多。袁承志被對方五六名好手絆住,緩不出手來相助,情勢十分危急,正心慌間,忽見一個面容丑惡、乞婆裝束的老婦目露凶光,舉起雙手,露出尖利的十爪,喝道:“把金蛇劍還來!”袁承志這時已打定主意,事有輕重緩急,眼前無論如何要先救皇帝,使得勾引清兵入關的陰謀不能得逞,待闖王進京之后,再來手刃崇禎以報父仇,這是先國后家、先公后私的大義。但溫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強,再加上呂七先生與何鐵手,登時自顧不暇,百忙中見阿九頭發散亂,寶劍狂舞,漸漸抵擋不住何紅藥的狠攻,突然靈機一動,閃得几閃,避開了呂七先生當頭砸下的煙袋和溫方山橫掃過來的鋼杖,竄到何鐵手跟前。

何鐵手笑道:“我們以多攻少,對不住啦!”說著順手一鉤。袁承志側頭避過,喝道:“你几十個教徒不要命了么?”何鐵手一怔,躍出圈子,袁承志跟著上前。溫方達雙戟疾刺他后心。袁承志對何鐵手道:“你給我擋住他們!”何鐵手道:“甚么?”袁承志閃避溫氏四老與呂七先生的兵刃,叫道:“你想不想見我那姓夏的兄弟?”何鐵手自從見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樣,已然情痴顛倒,難以自已,忽然間聽到這句話,心中怦怦亂跳,緊急中不暇細想,回身轉臂,左手鐵鉤猛向溫方悟划去。

溫方悟怎料得到她會陡然倒戈,大驚之下,皮鞭倒卷,來擋她鐵鉤。但何鐵手出招何等狠辣,又是攻其無備,只一鉤,已在溫方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。鉤上喂有劇毒,片刻之間,溫方悟臉色慘白,左臂麻痺,身子搖搖欲墜,右手不住揉搓雙眼,大叫:“我瞧不見啦……我……我中了毒!”溫氏三老手足關心,不暇攻敵,疾忙搶上去扶持。袁承志登時緩出手來,見何鐵手鉤上之毒如此厲害,也不覺心驚,一轉頭見阿九氣喘連連,拚命抵擋何紅藥和安劍清的夾攻,眼見難支,當下斜飛而前,捉住何紅藥的背心,將她直摜了出去。安劍清一呆,被阿九一劍刺中左腿,跌倒在地。那邊何鐵手已和呂七先生交上了手,呂七先生見到溫方悟中毒的慘狀,越打越是氣餒,提起煙管猛揮三下,躍出圈子,叫道:“老夫失陪了!”何鐵手笑道:“呂七先生,再會,再會!”

這時溫方悟毒發,已昏了過去。溫氏三老不由得心驚肉跳,一聲暗號,溫方義抱起五弟,溫方達、溫方山一個開路,一個斷后,沖出書房。何鐵手追了出去,從懷里取出一包東西,叫道:“這是解藥,接著。”溫方山轉身接住。何鐵手一笑回入。

這一來攻守登時異勢。袁承志和阿九把錦衣衛打得七零八落,四散奔逃。

殿門開處,曹化淳突然領了一批京營親兵沖了進來。袁承志見敵人勢眾,叫道:“阿九、何教主,咱們保護皇帝沖出去。”阿九與何鐵手答應了。三人往崇禎身周一站,正待向前奪路,曹化淳忽然叫道: “大膽奸賊,竟敢驚動御駕,快給我殺!”眾親兵即與錦衣衛交起手來。誠王驚得呆了,叫道:“曹公公……你……你不是和我……”一言未畢,曹化淳一劍已在他胸口對穿而過。這一來不但眾錦衣衛大驚失色,袁承志、何鐵手、阿九三人更是奇怪,只有崇禎在心中暗贊曹化淳忠義。

原來曹化淳在外探聽消息,知道大勢已去,弒君奸謀不成,情急智生,便去率領京營的守備親兵,進乾清宮來救駕。錦衣衛見曹化淳變計,都拋下了兵器。曹化淳連叫:“拿下去,拿下去!”眾親兵將錦衣衛拿下。一出殿門,曹化淳叫道:“砍了!”霎時之間,參與逆謀的人都被殺得干干淨淨,那正是他殺人滅口的毒計。何鐵手見局勢已定,笑道:“袁相公,明日我在宣武門外大樹下等你!”說著攜了何紅藥的手,轉身而出。崇禎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想酬謝護駕之功,何鐵手哪里理會,徑自出宮去了。

崇禎回過頭來,見女兒身上濺滿了鮮血,卻笑吟吟的望著袁承志,這才驚魂略定,坐回椅中,問阿九道:“他是誰?功勞不小,朕……朕必有重賞。”他料想袁承志必定會跪下磕頭,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。阿九扯扯他的衣裾,低聲道:“快謝恩!”

袁承志望著崇禎,想起父親舍命衛國,立下大功,卻被這皇帝凌遲而死,心中悲憤痛恨之極,細看這殺父仇人時,只見他兩邊臉頰都凹陷進去,須邊已有不少白發,眼中滿是紅絲,神色甚是憔悴。此時奪位的奸謀已然平定,首惡已除,但崇禎臉上只是顯得煩躁不安,殊無歡愉之色。袁承志心想:“他做皇帝只是受罪,心里一點也不快活!”崇禎卻哪里知道袁承志心中這許多念頭,溫言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在哪里當差?”他見袁承志穿著太監服色,還道他是一名小監。

袁承志定了定神,凜然道:“我姓袁,是故兵部尚書、薊遼督師袁崇煥之子!”崇禎一呆,似乎沒聽清楚他的話,問道:“甚么?”袁承志道:“先父有大功于國,卻被皇上處死。”崇禎默然半晌,嘆道:“現今我也頗為后悔了。”隔了片刻道:“你要甚么賞賜?”

阿九大喜,輕輕扯一扯袁承志的衣裾,示意要他乘機向皇上求為駙馬。袁承志憤然道:“我是為了國家而救你,要甚么賞賜?嗯,是了,皇上既已后悔,求皇上下詔,洗雪先父的大冤。”崇禎性子剛愎,要他公然認錯,可比甚么都難,聽了這話,沉吟不語。

這時曹化淳又進來恭問聖安,奏稱所有叛逆已全部處斬,已派人去捉拿逆首誠王的家屬。崇禎點點頭道:“好,究竟是你忠心。”曹化淳見了袁承志,心中鶻突:“這人明明是滿清九王的使者,怎地反來壞我大事?”

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謀,轉念一想,闖王義軍日內就到京師,任由這奸惡小人在宮中當權,對義軍正是大吉大利,當下也不理會皇帝,向阿九道:“這劍還給我吧。我要去了!”

阿九大急,顧不得父皇與曹化淳都在身邊,沖口而出道:“你几時再來瞧我?”袁承志道:“殿下保重。”伸出手要去拿劍。阿九手一縮,道:“這劍暫且放在我這里,下次見面再還你。”說著凝視著袁承志的臉,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顯:“你要早些來,我日日夜夜在盼望著。”

袁承志見崇禎與曹化淳都臉露詫異之色,不便多說,點了點頭,轉身出去。阿九追到殿門之外,低聲道:“你放心,我永不負你。”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釋之時,也非細談之地,說道:“天下將有大變,身居深宮,不如遠涉江湖,你要記得我這句話。”他知闖王即將進京,兵荒馬亂之際,皇宮實是最危險的地方,是以要她出宮避禍。哪知阿九深情款款,會錯了他的意思,低下了頭,柔聲道:“不錯,我寧愿隨你在江湖上四處為家,遠勝在宮里享福。你下次來時,咱們……咱們仔細商量吧!”

袁承志輕嘆一聲,不再多說,揮手道別,越牆出宮。只見到處火把照耀,號令傳呼,正在大捕逆黨從屬。他挂念青青,急奔回到正條子胡同,見青青、焦宛兒、羅立如三人已安然回來,這才放心。他一晚勞頓,回房倒頭便睡。

醒來時已是巳牌時分,出得廳來,見水云、閔子華率領著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廳上相候。原來他們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襲,是以過來相助。袁承志道了勞,告知黃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間。仙都眾人大喜。袁承志請他們在宅中守護著傷者,徑出宣武門來,行不多時,遠遠望見何鐵手站在樹下。

她笑盈盈的迎上來,說道:“袁相公,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,夠不夠朋友?”袁承志道:“昨晚形勢極是危急,幸得何教主仗義相助,這才沒鬧成大亂子。兄弟實是感激不盡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袁相公真是艷福不淺,有這樣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愛,將來封了駙馬爺,還認得我們這種江湖朋友么?”袁承志正色道:“何教主別開玩笑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啊喲,還賴哩!她這樣含情脈脈的望著你,誰瞧不出來呢?再說,你要是不愛她,怎會把金蛇劍給她?又這么拚命的去救她父皇?”袁承志道:“那是為了國家大義。”何鐵手抿嘴笑道:“是啊,跟人家同床合被,你憐我愛,那也是為了國家大義。嘻嘻!”袁承志登時滿臉通紅,手足失措,道:“甚……甚么?你怎么……”何鐵手笑道:“公主被子里明明藏著一人,我們這些江湖上混的人,難道會瞎了眼么?嘻嘻,我正想抖了出來,幸好眼睛一晃,見到袁相公的肖像。這個交情,豈可不放?” 袁承志心想原來是那幅肖像沒收好,以致給她瞧了出來﹔轉念之間,又暗叫慚愧,若不是那幅肖像,何鐵手揭開被來,那是更加糟糕了。

何鐵手見他臉上一直紅到了耳根子里,知他面嫩,換過話題,問道:“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?”袁承志點了點頭,道:“這就去給貴教的朋友們解穴吧。”

何鐵手在前領路,繼續向西,一路上稱贊阿九美麗絕倫,生平從所未見,又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葉的妙齡公主,竟然是一身武功,那定然是袁承志親手教的了,明師手下出高徒,當然如此,何況這位明師對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。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*□唆不休,并不置答。行了五里多路,來到一座古剎華嚴寺前。

寺外有五毒教的教眾守衛,見到袁承志時都怒目而視。袁承志也不理會,進寺后見大雄寶殿上鋪了草席,被他打傷的教徒一排排的躺著。袁承志逐一給各人解開穴道,朗聲說道:“兄弟與各位本無冤仇,由于小小誤會,以致得罪。這里向各位賠罪了。”說著團團作了一揖。眾人掉頭不理,既不還禮,亦不答話。

袁承志心想禮數已到,也不多說,轉身出來,一回頭,忽見一雙毒眼惡狠狠的凝視著何鐵手。這人隱身殿隅暗處,身形一時瞧不清楚,只見到雙眼碧油油的放光。袁承志一驚,心想這眼光中充滿了怨毒憤激,此人是誰?凝目再瞧,那人已閃身入內,身形一動,立即認出原來是老乞婆何紅藥。何鐵手相送出寺。袁承志見她臉色有異,與適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,頗為疑惑。兩人在寺門外行禮而別。袁承志從來路回去,走出里許,越想疑心越甚,尋思莫非他們另有奸計?只怕各人穴道解開之后,死心不息,再來騷擾,不如先探到對方圖謀,以便先有防備。當下折向南行,遠遠走到華嚴寺之后,四望無人,從后牆躍了進去,忽聽得噓溜溜哨聲大作。

他知道這是五毒教聚眾集會的訊號,于是在一株大樹后隱匿片刻,估量教眾都已會集,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寶殿之后,只聽得殿里傳出一陣激烈的爭辯之聲。他貼耳在門縫上傾聽,何紅藥聲音尖銳,齊云□ 嗓門粗大,兩人你唱我和,數說何鐵手的罪愆。一個說她貪戀情欲,忘了教中深仇,反與本教為敵﹔另一個說她與敵聯手,壞了擁立新君、乘機光大本教的大事。

何鐵手微微冷笑,聽二人說了一會,說道:“你們要待怎樣?”眾人登時默不作聲。

隔了好一會,何紅藥忽道:“另立教主!”何鐵手凜然道:“咱們數百年來教規,只有老教主過世之后,才能另立新教主。那么你是要我死了?”眾人沉默不語。何鐵手道:“誰想當新教主?”她連問三聲,教眾無人回答。何鐵手冷笑道:“哪一個自量勝得了我的,出來搶教主罷!”袁承志右目貼到門縫上往里張望,見何鐵手一人坐在椅上,數十名教眾都站得遠遠地,顯是對她頗為忌憚。袁承志心想:“五毒教這些人,我每個都交過手,沒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。但單憑武力壓人,只怕這教主也做不長久。”眼見五毒教內哄,并非圖謀向他與青青尋仇,也就不必理會,正待抽身出寺,忽了開來,果然猶如剪刀模樣,只是剪刃內彎,更像一把鉗子。

何鐵手微微冷笑,坐在椅中不動。何紅藥縱身上前,吞吞兩聲,剪子已連夾兩下。她忌憚何鐵手武功厲害,一擊不中,立即躍開。何鐵手端坐椅中,只在何紅藥攻上來時略加閃避,卻不還擊。袁承志正感奇怪,目光一斜,見數十名教眾各執兵刃,漸漸逼攏,才知何鐵手守緊門戶,防范眾人圍攻。他因門縫狹窄,只見得到殿中的一條地方,想來教眾已在四面八方圍住了她。

眾人僵持片刻,誰也不敢躁進。何紅藥叫道:“沒用的東西,怕甚么?大伙兒上呀!”她巨剪一揮,眾人吶喊上前。何鐵手倏地躍起,只聽得乒乓聲響,坐椅已被數件兵刃擊得粉碎。兩名教眾接連慘叫,中鉤受傷。大殿上塵土飛揚,何鐵手一個白影在人群中縱橫來去,登時斗得猛惡已極。袁承志察看殿中眾人相斗情狀,諸教眾除何紅藥之外都曾被他點了穴道,委頓多時,這時穴道甫解,個個經脈未暢,行動窒滯。何鐵手若要脫身而出,該當并不為難,然而她竟不沖出,似想以武力壓服教眾,懲治叛首。再拆數十招,忽見人群中一人行動詭異。這人雖也隨眾攻打,但腳步遲緩,手中捧著一件甚么東西,慢慢向何鐵手逼近。袁承志看仔細時,原來此人正是錦衣毒丐齊云□。驀地里只聽他大叫一聲,雙手一送,一縷黃光向何鐵手擲去。何鐵手側身閃開,哪知這件暗器古怪之極,竟能在空中轉彎追逐。其時數件兵刃又同時攻到,何鐵手尖叫一聲,已為暗器所中。這時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,這件活暗器便是那條小金蛇。何鐵手身子一晃,疾忙伸手扯脫咬住肩頭的金蛇,摔在地下,狠狠兩鉤,殺了兩名教眾。何紅藥大叫:“這賤婢給金蛇咬中啦。大伙兒絆住她,毒性就要發作啦!”何鐵手跌跌撞撞,沖向后殿。她雖中毒,威勢猶在,教眾一時都不敢冒險阻攔。何紅藥縱身上前,雙剪如風,徑往她腦后夾去。何鐵手一低頭,還了一鉤。潘秀達與岑其斯已攔住她去路。何鐵手右肘在腰旁輕按,“含沙射影”的毒針激射而出。潘秀達閃避不遑,未及叫喊,已然斃命。何鐵手肩上毒發,神智昏迷,鐵鉤亂舞,使出來已不成家數。袁承志眼見她轉瞬之間,便要死于這批陰狠毒辣的教眾之手,心想昨晚在宮中問她要不要見青弟,實是有意相欺,雖說事急行權,畢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,不免心有歉意,她眼下所以眾叛親離,實因我昨晚那句話而起,此時親眼見到,豈可袖手不理?忽地躍出,大叫:“大家住手!”

教眾見他突然出現,無不大驚,一齊退開。何鐵手這時已更加胡涂,揮鉤向袁承志迎面划來。袁承志一側身,左手伸出,反拿她手腕。哪知她武功深湛,進退趨避之際已成自然,雖然眼前金星亂舞,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,左臂立沉,鐵鉤倒豎,一招“黃蜂刺”向上疾刺,仍是既狠且准。袁承志一拿不中,叫道:“我來救你!”何鐵手倘若不聞,雙鉤如狂風驟雨般攻來。袁承志解拆數招,右腳在她小腿一勾,何鐵手扑地倒下,突然睜眼,驚叫道:“袁相公,我死了么?”袁承志道:“咱們出去!”拉住她手臂提了起來。

諸教眾本在旁觀兩人相斗,見袁承志扶著她急奔而出,發一聲喊,紛紛擁上。

袁承志轉身叫道:“誰敢上來!”教眾個個是驚弓之鳥,不知誰先發喊,忽地一窩蜂的轉身逃入殿內,砰的一聲,關上了殿門。

袁承志見他們對自己怕成這個樣子,不覺好笑,俯身看何鐵手時,見她左肩高腫,雪白的面頰上已罩上了一層黑氣,知她中毒已深,但想她日夕與毒物為伍,抗力甚強,總還能支持一會,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。

眾人見他忽然擒了何鐵手而來,都感驚奇。青青嗔道:“你抱著她干么?還不放手。”袁承志道:“快拿冰蟾救她。”焦宛兒扶著何鐵手走進內室施救。水云等卻甚是氣惱,亦覺不解。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說了,并道:“令師黃木道人的事,等她醒轉后,自當查問明白。”仙都弟子一齊拜謝。過了一頓飯時分,焦宛兒出來說道:“她毒氣慢慢退了,但仍是昏迷不醒。”袁承志道:“你給她服些解毒藥,讓她睡一會兒吧。”

焦宛兒應了,正要進去,羅立如從外面匆匆奔進,叫道:“袁相公,大喜大喜!”青青笑道:“你才大喜呀!”羅立如道:“闖王大軍打下了寧武關。”眾人一齊歡呼起來。袁承志問道:“訊息是否確實?”羅立如道:“我們幫里的張兄弟本來奉命去追尋……尋這位閔二爺的,恰好遇上闖軍攻關,攻守雙方打得甚是慘烈,走不過去。后來他眼見明軍大敗,守城的總兵周遇吉也給殺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那好極啦,義軍不日就來京師,咱們給他來個里應外合。”此后數日之中,袁承志自朝至晚,十分忙碌,會見京中各路豪杰,分派部署,只待義軍兵臨城下,舉事響應。這天出外議事回來,焦宛兒說道:“袁相公,那何教主仍是昏迷不醒。”袁承志吃了一驚,道:“已經有許多天啦,怎么還不好?”忙隨著焦宛兒入內探望,只見何鐵手面色憔悴,臉無血色,已是奄奄一息。

袁承志沉思片刻,忽地叫道:“啊喲!”焦宛兒道:“怎么?”袁承志道:“常人中毒之后,毒氣退盡,自然慢慢康復。但她從小玩弄毒物,平時多半又服用甚么古怪藥料,尋常毒物傷她不得,然而一旦中毒,卻最是厲害不過。我連日忙碌,竟沒想到這層。”焦宛兒道:“那怎么辦?”袁承志躊躇道:“除非把那冰蟾給她服了,或許還可有救……不過我們靠此至寶解毒,要是再受五毒教的傷害,只有束手待斃了。”焦宛兒也感好生為難。

袁承志一拍大腿,說道:“此人雖然跟咱們無親無故,但如此眼睜睜的見她送命,終是不忍,給她服了再說。”焦宛兒覺得此事甚險,頗為不安,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,自當遵從,于是研碎冰蟾,用酒調了,給她服下去。過不到一頓飯時分,何鐵手臉色由青轉白,呼吸也已不再氣若游絲,慢慢粗重起來。

袁承志知道她這條命是救回來了,退了出去。洪勝海正在找他,一見到,忙道:“袁相公,五毒教找上門來啦!”袁承志眉頭一皺,問道:“有多少人?”洪勝海道:“有一個人已到了門外,不知后面還有多少。”

袁承志尋思:“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,余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強,只是陰狠毒辣,無所不用其極。他們本來見了我就望風而逃,現下居然找上門來,定是有恃無恐。那冰蟾至寶又給何鐵手服了,要是有誰再中了毒,那是無可救治的了。”對洪勝海道:“你去叫大伙兒都聚集大廳,不得我號令,誰也不許出戰。”洪勝海應聲去了。袁承志快步出堂,搶出門去,只見一個人赤了上身,下身穿著一條破褲,雙手按地,頭下腳上的倒立在門口。袁承志見過五毒教教眾的許多怪模樣,這時也不以為異,眼光往下望時,見是錦衣毒丐齊云□。只見他肩頭、背上、雙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來長尖刀,每把刀都深入肉里,卻無鮮血流出。這時錦衣毒丐卻成了爛褲毒丐了。”

袁承志嚴加防范,不知他使何妖法,喝問:“你來干甚么?”齊云□不答,大聲念道:“九刀穿洞,為奴盡忠!”袁承志道:“我跟貴教以后各走各路。你們別來糾纏,我也不與你們為難。你快走吧!” 齊云□猶如中邪著魔一般,不住的念:“九刀穿洞,為奴盡忠!”袁承志仔細再看,見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縛著一件毒物,有的是蠍子,有的是蜈蚣,都在蠕蠕而動。這時洪勝海已邀集眾人,聚在廳中,他獨自出來察看。袁承志使了個眼色,洪勝海會意,聽清楚了齊云□的話,返奔入內,與焦宛兒一同來到何鐵手室中,問道: “何教主,‘九刀穿洞,為奴盡忠’,那是甚么意思?”何鐵手服了冰蟾之后,神智漸復,聽得洪勝海的話,忙即坐起,問道:“誰來了?”洪勝海道:“一個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。”何鐵手道:“好。你這位姑娘,請你扶我出去。”焦宛兒見她重病初有起色,不宜便即起床,正想勸阻,何鐵手擺擺手命洪勝海出房,坐起身來,慢慢穿上長衣。焦宛兒道:“你不能出去。”何鐵手道:“你扶我一把。”焦宛兒伸手相扶。何鐵手右手一翻,已拿住了她手腕。焦宛兒吃了一驚,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鋼箍,身不由主的隨她走到門口,不由得又是害怕,又是欽佩。

何鐵手跨出大門,喝道:“你瞧瞧,我不是好好活著么?”齊云□臉現喜色,雙手一挺,在空中翻了個筋斗,仍然頭下腳上的倒立。

何鐵手道:“你又為甚么來了?你若不是走投無路,也決不會后悔。”齊云□道:“教主明鑒,小的罪該萬死,傷了教主尊體,多蒙三祖七子保佑,教主無恙。”何鐵手喝道:“你只道用金蛇傷了我,我勢必喪命,按本教規矩,你便是教主了,是不是?”齊云□道:“小的該受萬蛇噬身大罪,只求教主開恩寬赦。”

何鐵手道:“好啦,你去吧!”齊云□ 雙臂一屈一伸,額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禮,砰砰有聲。何鐵手道:“你為甚么來謝罪?”齊云□道:“小的不敢相瞞教主。照教中規矩,原該由小的繼任教主,但那老乞婆與小的相爭,小的敵他不過……”何鐵手道:“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,現今既已對我歸服盡忠,便饒你一命。”說著俯身在他肩頭拔起一刀。齊云□大喜,行了一禮,翻身直立,大踏步去了。何鐵手扶著焦宛兒回到廳中,眾人都對剛才的怪事不明所以。何鐵手笑道:“他給逼到了窮途末路,在教里已容身不得,才來求我。”青青道:“這些刀子干甚么呀?”

何鐵手把刀上縛著的一只蠍子取了下來,拿手帕包了几重,放入懷中,笑道:“這是我們的邪法,各位不要見笑。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劇毒,每一條虫毒性不同,以毒攻毒,只有用原來虫豸的毒汁,再和上別的藥材,方能治好。我每天給他拔一柄刀,刀上毒虫就由我收了起來,以后每年端午,他體內毒發,我就給他服一劑解藥。”青青點頭道:“這樣他永遠做你的奴仆,不敢起反叛之心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夏相公料得不錯。”

青青又問:“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來不成么?”何鐵手道:“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。他來求我拔,就是向我歸順。他曾用金蛇傷我,如不用這九刀大法,知道我決不能饒赦。”青青道:“干么不一次給他拔下來?他身上還有八柄刀,豈不是還得痛上八天?”何鐵手笑道:“這人可惡,就是要他多吃點苦頭!”頓了一頓,微笑道:“要是夏相公饒了他,明兒我就一齊拔了。”青青道:“由得你吧。我也不可憐這種惡人!”水云待她們談得告了一個段落,站起身來,舉手為禮,說道:“何教主,我們師父的事,請您瞧在袁相公份上,明白賜告。”此言一出,仙都眾弟子都站起身來。何鐵手冷笑道:“袁相公于我有恩,跟你們仙都派可沒干系。我身子還沒復原,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?我何鐵手也不在乎。”她如此橫蠻無禮,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袁承志向水云等一使眼色,說道:“何教主身子不適,咱們慢慢再談。”何鐵手哼了一聲,扶著焦宛兒進房去了。仙都諸弟子氣勢洶洶,七嘴八舌的議論。袁承志道:“這事交在兄弟身上。黃木道長的下落,我負責打探出來便是。”仙都諸人這才平息。

次日齊云□又來,何鐵手給他拔了一刀,接連數日都是如此。這數日中,闖軍捷報猶如流水價報來:明軍總兵姜瑋投降,闖軍克大同﹔總兵王承胤、監軍太監杜勛投降,闖軍克宣府﹔總兵唐通、監軍太監杜之秩投降,闖軍克居庸。那大同、宣府、居庸,都是京師外圍要塞,向來駐有重兵防守。每一名總兵均統帶精兵數萬。崇禎不信武將,每軍都派有親信太監監軍,權力在總兵之上。但闖軍一到,監軍太監和總兵官一齊投降。重鎮要地,闖軍都是不費一兵一卒而下。

數日之間,明軍土崩瓦解,北京城中,亂成一片。這一日訊息傳來,闖軍已克昌平,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,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。又過數天,齊云□身上只余下一柄毒刀未拔,中午時分,來到門外。洪勝海稟報進去。這時何鐵手已毒清痊愈,眾人想看齊云□身上毒刀拔除之后,何鐵手如何對他,都跟她走出大門。何鐵手轉頭對青青笑道:“夏相公,這人雖然本性惡劣,但武功卻強,我送給你做奴仆好不好?你有解藥在手,他終身不敢違背你半句話。”

青青慍道:“我一個女孩兒家,要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么?”何鐵手大吃一驚,自識青青以來,見她始終穿著男裝,越瞧越是心愛,竟沒瞧出她是女子所扮。旁人明知何鐵手誤會,但都怕她狠毒厲害,誰也不敢稍露口風。袁承志連日忙于迎接闖軍的大事,全沒想到此節。以致何鐵手一直蒙在鼓里,這時聽青青一說,呆了半晌,問道:“甚……甚么?”青青道: “我不要。”何鐵手顫聲道:“你說甚么女孩兒家?”焦宛兒退開兩步,低聲道:“何教主,這位是夏姑娘啊。她從小愛穿男裝,別說你認不出來,我們大家初次見到,也總當是一位相公。”

何鐵手眼前一花,頭腦中一陣暈眩,定神細看,見青青面色白膩,雙眉彎彎,確是一個美貌女子,不禁又氣又恨,心想:“我怎么如此胡涂,竟為一個女子而叛教?弄得身敗名裂,我……我也不要活了。”她性子剛硬,心中越氣,臉上越是露出笑容,小嘴一張,左頰露出一個酒窩,說道:“我真是胡涂啦!”走下階石,俯身去拔齊云□背上最后一柄毒刀。但饒是她要強好勝,終究倏遭大變,心神不定,不由得雙足發軟,身子一下搖晃。

焦宛兒正要上前相扶,突然路旁一聲厲叫,一人驀地竄將出來,縱到齊云□身后,一彎腰,又縱了開去。只聽齊云□狂喊一聲,俯伏在地,背后那柄尺來長的毒刀已深入背心,直沒至刀柄。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,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,雖有袁承志、程青竹、沙天廣、啞巴等許多高手在旁,但沒一個來得及施救。

眾人齊聲驚呼,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時,正是老乞婆何紅藥。卻見她啊啊怪叫,左手揮舞,雙足亂跳,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。齊云□抬頭叫道:“好,好!”身子一陣扭動,垂首而死。眾人瞧著何紅藥,只見她臉上盡是怖懼之色,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,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。她右手几番伸出,想去拉扯金蛇,剛要碰到時又即縮回,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禍臨頭一般。何鐵手只是嘻嘻而笑,袖手不語。何紅藥白眼一翻,忽地從懷里摸出一柄利刃,刀光一閃,嚓一聲,已把自己左手砍下,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,狂奔而去。

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,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。何鐵手彎下腰去,在齊云□身上摸出一個鐵筒,罩在金蛇身上,左手鐵鉤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划,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,連肉和蛇倒在筒里,蓋上塞子。袁承志問道:“這金蛇是哪里來的?”何鐵手微微一笑,說道:“這姓齊的雖然求我收留,但總不放心,怕我見害,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。倘若我給他拔刀,那就罷了,如有加害之意,他便以金蛇反擊。哼哼,哪知姑姑卻放他不過。總算她心狠得下,切下了自己的手,再遲片刻,就不可救了。”青青道:“你的左手,也是這樣割斷的么?”何鐵手橫了她一眼,并不回答,忽地掩面奔入。青青碰了一個釘子,氣道:“這人也真怪。”

焦宛兒臉現憂色,低聲道:“我去陪陪她,別出甚么亂子。”入內片刻,隨即匆匆出來,說道:“袁相公,何教主關在房里,我叫她總是不理。”袁承志道:“讓她休息一會吧。”焦宛兒道:“不,我瞧情形不對。”袁承志道:“好,瞧瞧她去。”三人來到何鐵手房外,焦宛兒伸手拍門,里面寂無回音。焦宛兒繞到窗口,往里一張,突然大叫:“不好啦,袁相公,快來!”她語聲甫畢,雙掌已推開木窗,飛身入去。袁承志和青青跟著躍進。只見何鐵手解開衣襟,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,右手拿住金蛇,正要放到自己喉頭。袁承志右手疾揮,嗤的一聲,一枚銅錢破空而去,打入金蛇口中。何鐵手一驚,放下金蛇,伏在桌上大哭起來。

青青搶過鐵管,把金蛇收入,柔聲道: “干么要自尋短見?你教中那些家伙不聽你話,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好么?”何鐵手只是哭泣。袁承志勸道:“何教主,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。你棄邪歸正,跟五毒教一刀兩斷,那是何等美事,又何必傷心?”這時程青竹等聞聲,也都過來勸慰。何鐵手愧恨難當,本想一死了之,但在生命關頭突然得人相救,這求死的念頭便即消了,雙眸仰視,精光四射,笑道:“袁相公,你如肯答應一件事,我就不死啦。”青青心想:“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殺,哭了一場,忽然又笑,她要大哥甚么呢?啊喲不對,莫非是看中了他!”忙問:“你要他答應甚么?”何鐵手道:“袁相公你先說肯不肯。”袁承志道:“不知何教主要兄弟辦甚么事。”他也起了疑心,不即答應。

何鐵手向青青、焦宛兒一笑,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,連連磕頭。袁承志大驚,忙作揖還禮,說道:“快別這樣。”何鐵手道:“你不收我做徒弟,我就賴著不起來啦。”青青心頭大寬,笑道:“何教主這么厲害的功夫,誰能做你師父啊?”何鐵手道:“師父,你不收我這徒弟,我在這里跪一輩子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出師門不到一年,怎能授徒?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領低微,咱們可以互相切蹉,研討武藝。拜師之說,再也休提。”何鐵手直挺挺的跪著,只是不肯起身。袁承志伸手相扶。何鐵手手肘一縮,笑道:“我手上有毒!”烏光一閃,鐵鉤往他手掌上鉤去。

袁承志雙手并不退避,反而前伸,在間不容發之際,已搶在頭里,在她手肘上一托,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。但她武功也真了得,在空中含胸縮腰,陡然間身子向后退開兩尺,落下地來,仍是跪著。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,不自禁的齊聲喝彩。

袁承志道:“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,我要出去會客。”說著轉身出門。何鐵手大急,叫道:“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?”袁承志道:“兄弟不敢當。”何鐵手道:“好!夏姑娘,我講個故事給你聽,有人半夜里把圖畫放在床邊。”她一知青青是女子,立時察覺她對袁承志鐘情甚深,而袁承志對青青的神態也是非同尋常,便想到床邊肖像之事大是奇貨可居。

青青愕然不解。袁承志卻已滿臉通紅,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,甚么事都做得出,自己與阿九的事本來問心無愧,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,這事給她傳揚開來,不但青青生氣,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,不由得心中大急,連連搓手。何鐵手笑道:“師父,還是答應了的好。”袁承志無奈,支吾道:“唔,唔。”何鐵手大喜,說道:“好呀,你答應了。”雙膝一挺,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,盈盈拜倒,行起大禮來。袁承志為勢所迫,只得還了半禮。眾人紛紛過來道賀。

青青滿腹疑竇,問何鐵手道:“你講甚么故事?”何鐵手笑道:“我們教里有門邪法,只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,向著肖像磕頭,行起法來,那人就會心痛頭痛,一連三個月不會好。先前師父不肯收我,我就嚇他要行此法。”青青覺此話難信,卻也無可相駁。

袁承志聽何鐵手撒謊,這才放心,心想: “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脅的。如她心朮不改,決不傳她武藝。”當下正色道:“其實我并無本領收徒傳藝,既然你一番誠意,咱們暫且挂了這個名,等我稟明師父,他老人家答允之后,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。”何鐵手眉花眼笑,沒口子的答應。青青道:“何教主……”何鐵手道:“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。師父,請您給我改個名兒。”袁承志想了一下,說道:“我讀書不多,想不出甚么好名字。就叫‘惕守’如何?惕是警惕著別做壞事,守是嚴守規矩、正正派派的意思。”何鐵手喜道:“好好,夏師叔,你就叫我惕守吧。”青青道:“你年紀比我大,本領又比我高,怎么叫我師叔?”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:“現下叫你師叔,過些日子叫你師母呢!”青青雙頰暈紅,芳心竊喜,正要啐她,忽聽得水云與閔子華兩人來到房外。眾人走了出去。袁承志道:“黃木道長的下落,你對兩位說了吧。”何惕守微微一笑,道:“他是在云南大……”

一句話沒說完,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,只震得門窗齊動。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也都搖動,無不驚訝,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,卻又不是焦雷霹靂。程青竹道:“那是炮聲。”眾人涌到廳上。洪勝海從大門口直沖進來,叫道:“闖王大軍到啦!”只聽炮聲不絕,遙望城外火光燭天,殺聲大震,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。袁承志對水云道:“道長,她已拜我為師。尊師的事,咱們慢一步再說……”,何惕守道:“黃木道長被我姑姑關在云南大理靈蛇山毒龍洞里。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。”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。水云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,大喜過望,連忙謝過,接了哨子。何惕守道:“這是我的令符。你們馬上趕去,只要搶在頭里,云南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,見了這個令符,自會放尊師出來。”水云與閔子華匆匆去了。兩人走了不久,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齊來聽袁承志號令。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,誰放火,誰接應,已分派得井井有條。闖軍如何攻城,明軍如何守御,各處探子不住報來。過得一會,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,是李岩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,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。袁承志大喜,當即派人四出行事。黃昏間,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,只聽西城眾閑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:“朝求升,暮求合,近來貧漢難存活,早早開門拜闖王,管教大小都歡悅!” 又聽東城的閑漢們唱道:“吃他娘,著他娘,吃著不盡有闖王,不當差,不納糧!”城中官兵早已大亂,各自打算如何逃命,又有誰去理會?聽著這些歌謠,更是人心惶惶。

次日是三月十八,袁承志與青青、何惕守、程青竹、沙天廣等化裝明兵,齊到城頭眺望,只見義軍都穿黑衣黑甲,數十萬人猶如烏云蔽野,不見盡處。炮火羽箭,不住往城上射來。守軍陣勢早亂,哪里抵敵得住?

忽然間大風陡起,黃沙蔽天,日色昏暗,雷聲震動,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。城上城下,眾兵將衣履盡濕。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,不禁心中均感栗栗。袁承志等回下城來,指揮人眾,在城中四下里放火,截殺官兵。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機劫掠,哭聲叫聲,此起彼落。

群雄正自大呼酣斗,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,呼喝而來。袁承志于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,心頭一喜,叫道:“跟我來,拿下這奸賊。”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,直沖過去,官兵哪里阻攔得住?曹化淳見勢頭不對,撥轉馬頭想逃。袁承志一躍而前,扯住他的腳一拉,提下馬來,喝道:“到哪里去?”曹化淳道:“皇……皇上……命個人督……督戰彰義門。”袁承志道:“好,到彰義門去。”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,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,旗下一人頭戴氈笠,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,威風凜凜,正是闖王李自成。

袁承志叫道:“快開城門,迎接闖王!”說著手上一用勁,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。他命懸人手,哪敢違抗?何況眼見大勢已去,反想迎接新主,重圖富貴,當即傳下令來,彰義門大開。城外闖軍歡聲雷動,直沖進來。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涌入城門。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,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蜒而進北京,威不可當。袁承志率領眾人,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。內城守兵尚眾,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,重重疊疊,擠滿了城頭。這時天色已晚,外城闖軍鳴金休息。袁承志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。城邊鉦鼓聲、吶喊聲亂成一片。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,有的在城頭督戰,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伙人。群雄退回正條子胡同,換下身上血衣,飽餐已畢,站在屋頂□望,只見城內處處火光。

袁承志喜道:“內城明日清晨必破。闖王治國,大公無私,從此天下百姓,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。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。”

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,都愿隨同入宮。袁承志道:“各位辛苦了一日,今晚好好休息,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。兵荒馬亂之際,皇宮戒備必疏,刺殺昏君只是一舉手之勞,還是兄弟一個去辦罷。”各人心想他絕世武功,現下皇帝的侍衛只怕都已逃光,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,實是不費吹灰之力,俱都遵從。

袁承志要青青點起香燭,寫了“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”的靈牌,安排了靈位,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,然后把首級拿到城頭,登高一呼,內城守軍自然潰敗。他帶了一個革囊,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,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,徑向皇宮奔去。

一路火光燭天,潰兵敗將,到處在乘亂搶掠。袁承志正行之間,只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几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,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,不知如何自處,又想到她對自己的一番情意,誠摯深切,令人心感,但此生卻已無可報答,突然之間,內心涌起一陣惆悵,一陣酸楚。他直入宮門,守門的衛兵宮監早已逃得不知去向。眼見皇宮中冷清清的一片,不覺一驚:“崇禎要是藏匿起來,不知去向,那可功虧一簣了。”當下直奔乾清宮。來到門外,只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。袁承志閃在門邊,往里一張,心頭大喜,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。一個穿皇后裝束的女人站著,一面哭,一面說道:“十六年來,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。今日到此田地,得與陛下同死社稷,亦無所憾。”崇禎俯首垂淚。皇后哭了一陣,掩面奔出。袁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,忽然殿旁人影一閃,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,叫道:“父皇,時勢緊迫,趕快出宮吧。”正是長平公主阿九。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:“王公公,你好好服侍陛下。”那太監名叫王承恩,垂淚道:“是,公主殿下一起走吧。”阿九道:“不,我還要在宮里耽一會兒。”王承恩道:“內城轉眼就破,殿下留在宮里很是危險。”阿九道:“我要等一個人。”

崇禎變色道:“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?”阿九臉上一紅,低聲道:“是,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。”崇禎道:“你等他干甚么?”阿九道:“他答應過我,一定會來的。”崇禎道:“把劍給我。”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,長嘆一聲,說道:“孩兒,你為甚么生在我家里……”忽地手起劍落,烏光一閃,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。

阿九驚叫一聲,身子一晃。袁承志大吃一驚,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下毒手。他與兩人隔得尚遠,陡見形勢危急,忙飛身扑上相救,躍到半路,阿九已經跌倒。崇禎提劍正待再砍,袁承志已然搶到,左手探出,在他右腕上力拍,崇禎哪里還握得住劍,金蛇劍直飛上去。袁承志左手翻轉,已抓住崇禎手腕,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,回頭看阿九時,只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,左臂已被砍斷。袁承志大怒,喝道:“你這狠心毒辣的昏君,竟是甚么人都殺,既害我父親,又殺你自己女兒。我今日取你性命!”崇禎見到是他,嘆道:“你動手吧!”說罷閉目待死。兩名內監搶上來想救,被袁承志一腳一個,踢得直飛出去。袁承志舉起劍來,正要往崇禎頭上砍落。阿九恰好睜開眼睛,當即奮力躍起,擋到崇禎身前,叫道:“你別殺我父皇,求你……”臉上滿是哀懇的臉色,望著袁承志,一語未畢,又已暈了過去。

袁承志見她斷臂處血如泉涌,大為不忍,左手一推,崇禎仰天一交直跌出去。他俯身扶起阿九,點了她左肩和背心各處通血脈的穴道,血流稍緩,從懷里掏出金創藥敷在傷口,撕下衣裾扎住。阿九慢慢醒轉。

王承恩等數名太監扶起崇禎,下殿趨出。袁承志喝道:“哪里走!”放下阿九。要待追趕。阿九右手摟住他脖子,哭叫:“別傷我父皇!”

袁承志轉念一想,城破在即,料來崇禎也逃不了性命,雖非親自手刃,父仇總是報了,也免得傷阿九之心,當下點頭道:“好!”阿九心頭一寬,又暈了過去。袁承志見各處大亂,心想她身受重傷,無人照料,勢必喪命,只有將她救回自己住處再說。當下抱起了她,出宮時已交三更,抬頭見火光照得半天通紅,到處是哭聲喊聲。到得正條子胡同,眾人正坐著等候。青青見他又抱了一個女子回來,先已不悅,走近一看,竟是阿九,板起臉問道:“皇帝的首級呢?”袁承志道:“我沒殺他。焦姑娘,請你費心照料她。”焦宛兒答應了,把阿九抱進內室。青青又問:“干么不殺?”袁承志略一遲疑,向內一指,道:“她求我不殺!”青青怒道:“她,她是誰?你干么這樣聽她話?”袁承志尚未回答,何惕守道:“唉,可惜,可惜!這位美公主怎會斷了一條手臂?師父,她畫的那幅肖像呢?有沒帶出來?”袁承志連使眼色,何惕守還想說下去,見袁承志與青青兩人臉色都很嚴重,便住口不說了。

青青問道:“甚么公主?甚么肖像?” 何惕守笑道:“這位公主會畫畫,我見過她畫的自己一幅小照,畫得真好。”青青橫了她一眼道:“是么?”轉身入內去了。何惕守對袁承志道:“師父,我幫你救公主去。”說著奔了進去。  

注:曹化淳欲立誠王為帝,并非史實,純系小說作者之杜撰穿插,《明史》中亦無誠王其人。其他與崇禎有關之敘述,則大致根據史書所載。

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

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

袁承志從鐵箱中取出許多珍寶,包了一大包,要羅立如捧在手里。

三人來到宮門。袁承志將暗語一說,守門的禁軍早得到曹太監囑咐,當即分人引了進去。來到一座殿前,禁軍退出,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,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。袁承志默記道路,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于心計,生怕密謀敗露,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。最后沿著御花園右側小路,彎彎曲曲走了一陣,來到一座小屋子前。小太監請三人入內,端上清茶點心。等了一個多時辰,曹太監始終不來,三人也不談話,坐著枯候。

直到午間,才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,向袁承志問了几句暗語。袁承志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,那太監點頭而出。又過了好一會,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。袁承志見他身穿錦繡,氣派極大,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、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,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:“這位是曹公公。”袁承志和羅立如、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。曹化淳笑道:“別多禮啦,請坐,睿王爺安好?”袁承志道:“王爺福體安好。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。”

曹化淳呵呵笑道:“我這几根老骨頭,卻也多承王爺惦記。洪老哥遠道而來,不知王爺有甚么囑咐。”袁承志道:“王爺要請問公公,大事籌划得怎樣了?”

曹化淳嘆道:“我們皇上的性子,真是固執得要命。我進言了好几次,皇上總說借兵滅寇,后患太多,只求兩國罷兵,等大明滅了流寇,重重酬謝睿王爺。”袁承志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。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,不能預聞機密,只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。洪勝海不知,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。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,不由得心里怦怦亂跳,耳中只是響著“借兵滅寇”四字,心想:“皇帝不肯借兵,滿洲人卻心急要借,顯是不懷好意了。”

他雖鎮靜,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,不免臉有異狀。曹化淳會錯了意,還道他因此事不成,心下不滿,忙道:“兄弟,你別急,一計不成,另有一計呀!”袁承志道:“是,是。曹公公足智多謀,我們王爺贊不絕口,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,何愁大事不成。”曹化淳笑而不言。袁承志道:“王爺有几件薄禮,命小人帶來,請公公笑納。”說著向羅立如一指。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,放在桌上,解了開來。

包裹一解開,登時珠光寶氣,滿室生輝。曹化淳久在大內,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,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里,但這陣寶氣迥然有異,走近一看,不覺驚得呆了。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,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,顆顆精圓,便已世所罕見。另有一對翡翠獅子,前腳盤弄著一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,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,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,更是難得。曹化淳看一件,贊一件,轉身對袁承志道:“王爺怎么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?”

袁承志要探聽他的圖謀,接口道:“王爺也知皇上精明,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,總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。”曹化淳給他這樣一捧,十分得意,笑吟吟的一揮手,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:“你們到外面去休息吧。”袁承志向二人點點頭,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。

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,握住袁承志的手,低聲道:“你可知王爺出兵,有甚么條款?”袁承志心想:“那晚李岩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,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,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。我信口胡謅些便了。”說道:“公公是自己人,跟你說當然不妨,不過這事可機密之至,除了王爺,連小人在內,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。”

曹化淳眼睛一亮。袁承志挨近身去說道:“小人心想,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,但總是番邦外國,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,使個人得以光祖耀宗……”曹化淳心中了然,知他要討官職,呵呵笑道:“洪老弟要功名富貴,那包在老夫身上。”袁承志心想:“要裝假就假到底。”忙跪下去磕頭道謝。曹化淳笑道:“事成之后,委你一個副將如何?包你派在油水丰足的地方。”袁承志滿臉喜色,忙又道謝,道:“公公大恩大德,小人甚么事也不能再瞞公公。王爺的意思是……”左右一張,悄聲道:“公公可千萬不能泄露,否則小人性命難保。”曹化淳道:“你放心,我怎會說出去?”

袁承志低聲道:“滿洲兵進關之后,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。王爺的心意,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一帶的地方相謝。兩國以黃河為界,永為兄弟之邦。”袁承志信口胡謅。曹化淳卻毫不懷疑,一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,二則有如此重禮,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,他又豈有不知?他微微沉吟,點頭說道:“眼前天下大亂,今早傳來軍訊,潼關已給闖賊攻破,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。大明還有甚么將軍能用?大清再不出兵,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。北京一破,甚么都完蛋了。”

袁承志聽說闖王已破潼關,殺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師孫傳庭,不禁大喜,他怕流露心中歡悅之情,忙低下了頭,眼望地下。曹化淳道:“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,如他仍是固執不化,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,只好……”說到這里,沉吟不語,皺起了眉頭,似乎心中有極大疑難。袁承志心中怦怦亂跳,反激一句:“今上英明剛毅,公公可得一切小心。”曹化淳道: “哼,剛是剛了,毅就不見得。英明兩字,可差得太遠。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緊,難道咱們也陪著他一起送死?”這几句話可說得上“大逆不道”,若是泄漏出去,已是滅族的罪名,他竟毫不顧忌的說了出來,可見對袁承志全無忌憚之意。袁承志道:“不知公公有何良策,好教小人放心。”

曹化淳道:“嗯,就算以黃河為界,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里。皇上不肯,難道……”說到這里,突然住口,呵呵笑道:“洪老弟,三日之內,必有好音報給王爺。你在這里等著吧。”雙掌一擊,進來几名小太監,捧起袁承志所贈的珠寶,擁著曹化淳出去了。

過不多時,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志、焦宛兒、羅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。晚間開上膳食,甚是丰盛,用過飯后,天色已黑,小太監道了安,退出房去。袁承志低聲道:“那曹太監正在籌划一個大奸謀,事情非同小可,我要出去打探一下。”焦宛兒道:“我跟你同去。”袁承志道:“不,你跟羅大哥留在這里,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,又會差人來瞧。”羅立如道: “我一個人留著好了,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。”

袁承志見焦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,不便阻她意興,點了點頭,走到鄰室,雙手一伸,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。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,睜大了眼睛,不明所以。焦宛兒拔出蛾眉鋼刺,指在兩人胸前,低聲喝道:“出一句聲,教你們見魏忠賢去!”說著鋼刺微微前伸,刺破兩人衣服,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。袁承志暗笑,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。要知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,敗壞天下,這時早已伏誅。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,自己換上了。焦宛兒吹滅蠟燭,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。袁承志把一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,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脈門,拉出門來,喝道:“領我們去曹公公那里。”那太監半身酥麻,不敢多說,便即領路,轉彎抹角的行了里許,來到一座大樓之前。那小太監道:“曹公公……住……住在這里。”袁承志不等他說第二句話,手肘輕輕撞出,已閉住他胸口穴道,將他丟在花木深處。

兩人伏下身子,奔到樓邊。袁承志正要拉著焦宛兒躍上,忽聽身后腳步聲響,一人遠遠問道:“曹公公在樓上么?”袁承志答道:“我也剛來,是在樓上吧。”回頭看時,見來者共有五人,前面一人提著一盞紅紗燈,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。那提燈的太監笑罵:“小猴兒崽子,說話就是怕擔干系。”說著慢慢走近。袁承志和焦宛兒低下了頭,不讓他們看清楚面貌。五名太監進門時,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,有如鏡子,照出了五人的相貌。袁承志吃了一驚,輕扯焦宛兒衣袖,等五人上了樓,低聲道:“是太白三英!”焦宛兒大驚,低聲道:“殺我爸爸的奸賊?他們做了太監?”

袁承志道:“跟咱們一樣,喬裝改扮的,上去!”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后,一路上樓,守衛的太監只道他們是一路,也不查問。到得樓上,前面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一間房里去了。袁承志與焦宛兒不便再跟,候在門外,隱隱約約只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:“請在這里……曹公公馬上……”其余的話聽不清楚。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,下樓去了。袁承志一拉焦宛兒的手,走進房去,只見四壁圖書,原來是間書房。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,見進來兩名太監,也不在意。袁承志和焦宛兒徑自向前。焦宛兒冷笑道:“史叔叔,黎叔叔,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。”太白三英陡然見到焦宛兒,這一驚非同小可。

黎剛立即跳了起來,叫道:“你……你爹爹不是死了么?”焦宛兒道:“不錯,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!”史秉文眉頭一皺,擦的一聲,長刀出鞘。袁承志一躍而出,雙手疾伸,一手一個,抓住史氏兄弟的后領提了起來,同時左腳飛出。踢在黎剛后心胛骨下三寸“鳳尾穴”上。史秉光反手一拳,袁承志毫不理會,任他打在自己胸口,雙手輕輕一合,史氏兄弟兩頭相碰,都撞暈了過去。焦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,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。她拔出蛾眉鋼刺,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。袁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,低聲道:“有人。”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,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,放在書架之后,再轉身提了黎剛,和焦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后,剛剛藏好,几個人走進室來。

一人說道:“請各位在這里等一下,曹公公馬上就來。”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:“辛苦你啦!”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,雙手互相一捏。過了片刻,又進來几人,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。袁承志尋思:“衢州石梁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。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,竟便是他們,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。他們來干甚么?”眾人客套未畢,曹化淳和几名武林好手已走進室來。只聽曹化淳給各人引見,竟有方岩的呂七先生在內。袁承志心想:“溫方施害死青弟的母親,給我打中穴道,無人相救,多半已成廢人,溫氏的五行陣是施展不出了。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,我一人萬萬抵敵不過。”

只聽曹化淳道:“太白三英呢?”一名太監答道:“史爺他們已來過啦,不知到哪里去了。”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,几批太監找了好久回來,都說不見三人影蹤。余人悄悄議論,顯然都不耐煩了。曹化淳道:“咱們不等了,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,也怨不得旁人。”只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,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。

只聽他道:“闖賊攻破潼關,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。”眾人噫哦連聲,甚是震動。曹化淳道:“咱們如不快想法子,賊兵指日迫近京師。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,大明數百年的基業,都要斷送在他手里。咱們以國家為重,只得另立明君,維持社稷。”何鐵手道:“那就立誠王爺了。”曹化淳道:“不錯,今日要借重各位,為新君效勞。一切大事,有兄弟承當。立了大功,卻是大家的。”見眾人并無異議,當下分派職司。只聽他說道:“再過一個時辰,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,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,阻攔旁人入內。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面,由誠王爺入內進諫。”

呂七先生道:“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,他是忠于今上的吧?要不要先除了去,以免不測?”曹化淳笑道:“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家伙,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。何教主,你說給他聽吧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曹公公要擁誠王登基,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是兩個大患,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。皇帝愛斤斤計較,最受不了這些小事。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職拿問了。”眾人壓低了嗓子,一陣嘻笑,都稱贊曹化淳神機妙算。

袁承志這時方才明白,原來那些紅衣童子偷盜庫銀,不是為了錢財,實是一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,可嘆崇禎自以為精明,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覺。

曹化淳道:“各位且去休息一會兒,待會兄弟再來奉請。”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。何鐵手留在最后,將到門口時,忽道:“太白三英為甚么不來?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?”曹化淳道:“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。這件事咱們索性瞞過了他們。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清九王的心腹,最近還立了一件大功,要說背叛九王,那倒決不至于。”何鐵手道:“甚么大功?” 曹化淳道:“他們盜了仙都派一個姓閔的一柄匕首,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,這么一來,武林人物勢必大相殘殺。咱們將來避去金陵,那就舒服得多啦。”

焦宛兒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親,這時更無懷疑。袁承志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聲響,何鐵手耳目靈敏,一點兒細微動靜都瞞她不過,忙伸手輕輕按住焦宛兒的嘴。只聽何鐵手笑道:“公公在宮廷之內,對江湖上的事情卻這般清楚,真是難得。”曹化淳干笑了兩聲,道:“朝廷里的事我見得多了,哪一個不是貪圖功名利祿,反復無常?哪一個講甚么仁義道德?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。兄弟這次圖謀大事,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議,卻來禮聘各位拔刀相助,便是這個道理……”兩人說著話走出了書房。

袁承志知道事在緊急,可是該當怎么辦卻打不定主意,一時國難家仇,百感交集。

焦宛兒低聲問道:“這三個奸賊怎樣處置?小妹可要殺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好,但不要見血,以免給人發覺。”捧起史秉光的腦袋,指著他兩邊“太陽穴”道:“你會使‘鐘鼓齊鳴’這一招么?”焦宛兒點點頭。袁承志道:“拇指節骨向外,這樣握拳,對啦,發招!”焦宛兒應聲出拳、噗的一聲,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“太陽穴”上。史秉光一聲沒哼,登時氣絕。她如法施為,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,這時大仇得報,想起父親,不禁伏在袁承志肩頭吞聲哭泣。袁承志低聲道:“咱們快出去,瞧那何鐵手到哪里去。” 焦宛兒拿得起放得下,立時收淚,隨著袁承志走出書房。只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經分路,兩名太監手提紗燈,引著何鐵手一行人向西走去。袁承志和焦宛兒身穿太監服色,就是遇到人也自無妨,于是遠遠跟著何鐵手,穿過几處庭院,望著她走進一座屋子里去了。

兩人跟著進去,一進門,便聽得東廂房中有人大叫:“何鐵手你這毒丫頭,你還不放我出去?”聲音清脆,卻不是青青是誰?

袁承志一聽之下,驚喜交集,再也顧不得別的,直闖進去,只見青青臥在床上,兩名小太監在旁煎藥添香。袁承志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。青青方才認出,心中大喜,顫聲叫道:“大哥!”袁承志走到床邊,問道:“你的傷怎樣?”青青道:“還好!”見焦宛兒站在袁承志后面,問道:“你也來了?”焦宛兒道:“嗯,夏姑娘原來也在這里,那真好極了。袁相公急得甚么似的。”

青青哼了一聲沒回答,忽道:“那何鐵手就會過來啦,大哥,你給我好好打她一頓。”

袁承志心想:“他們另有奸謀,我還是暫不露面為妙。”急道:“青弟,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。你引她說話,問明白她劫你到宮里來干甚么?”青青奇道:“甚么宮里?”袁承志心想:“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皇宮。”只聽房外腳步聲近,不及細說,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,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,門外的人便要進來,只得拉了焦宛兒鑽入了床底。青青一怔之間,何鐵手與何紅藥已跨進門來。何鐵手笑道:“夏公子,你好些了嗎?咦,服侍你的人哪里去啦,這些家伙就知道偷懶。”青青道:“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,誰要他們服侍?”何鐵手不以為忤,笑道:“真是孩子脾氣。”走近藥罐,說道:“啊,藥煎好啦!”拿起一塊絲棉蒙在一只銀碗上,然后把藥倒在碗里,藥渣都被絲棉濾去。何鐵手笑道:“這藥治傷,最是靈驗不過。你放心,藥里要是有毒,銀碗就會變黑。”

青青起初見到袁承志,本是滿懷歡悅,但隨即見到焦宛兒,已很有些不快,后來見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,神態似乎頗為親密,一時滿心憤怒,罵道:“你們鬼鬼祟祟的,當我不知道么?”何鐵手笑道: “鬼鬼祟祟甚么啊?”青青叫道:“你們欺侮我,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!沒良心的短命鬼!”

袁承志一怔:“她在罵誰呀?”焦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,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,這時聽她指桑罵槐,不由得十分氣苦,不覺身子發顫。袁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,苦于無從解釋,只得輕拍她肩膀,示意安慰。

何鐵手哪知其中曲折,笑道:“別發脾氣啦,待會我就送你回家。”青青怒道:“誰要你送,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?”何鐵手只是嬌笑。

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:“小子,你既落入我們手里,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?你爹爹在哪里,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里?”

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,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,哪里還忍耐得住,伸手拿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藥,劈臉向她擲去。何紅藥側身一躲,當的一聲,藥碗撞在牆上,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。她怒聲喝道:“渾小子,你不要命了!”

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,見何紅藥雙足一登,作勢要躍起扑向青青,也在床底蓄勢待發,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,立即先攻她下盤。忽地白影一晃,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。

只聽何鐵手說道:“姑姑,我答應了那姓袁的,要送這小子回去,不能失信于人。”何紅藥冷笑道:“為甚么?”何鐵手道:“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,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。”何紅藥一沉吟,說道: “好,不弄死這小子便是,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。喂,姓夏的小子,你瞧我美不美?”青青忽地“啊”的一聲,叫了出來,聲中滿含驚怖,想是何紅藥丑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,直伸到她面前。何鐵手道:“姑姑,你又何必嚇他?”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。何紅藥哼了一聲道:“是了,這小子生得俊,你護著他了。”何鐵手怒道:“你說甚么話?”何紅藥道:“年輕姑娘的心事,當我不知道么?我自己也年輕過的。你瞧,你瞧,這是從前的我!”

只聽一陣□□之聲,似是從衣袋里取出了甚么東西。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:“啊!”又是詫異,又是贊嘆。何紅藥苦笑道:“你們很奇怪,是不是?哈哈,哈哈,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!”用力一擲,一件東西丟在地下,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。

袁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,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,雙頰暈紅,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,頭纏白布,相貌俊美,但說這便是何紅藥那丑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,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。

只聽何紅藥道:“我為甚么弄得這樣丑八怪似的?為甚么?為甚么?……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。”青青道:“咦,我爹爹跟你有甚么干系?他是好人,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!”何紅藥怒道:“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,怎會知道?要是他有良心,沒對我不起,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?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?”

青青道:“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!你們五毒教在云南,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,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,跟你又怎么拉扯得上了?”

何紅藥大怒,揮拳向她臉上打去。何鐵手伸手格開,勸道:“姑姑別發脾氣,有話慢慢說。”何紅藥喝道:“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,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小子,羞也不羞?”何鐵手怒道:“誰回護他了?你若傷了他,便是害了咱們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。我見你是長輩,讓你三分。但如你犯了教規,我可也不能容情。”

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,氣焰頓煞,頹然坐在椅上,兩手捧頭,過了良久,低聲問青青道:“你媽媽呢?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、狐狸精,這才將你爹迷住了,是不是?”她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我做過許多許多夢,夢到你的媽媽,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,瞧不清楚……我真想見見她……”

青青嘆道:“我媽死了。”何紅藥一驚,道:“死了?”青青道:“死了!怎么樣?你很開心,是不是?”何紅藥聲音淒厲,尖聲道:“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么地方,不管怎樣,他總是不肯說,原來已經死了。當真是老天爺沒眼,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。這次放你回去,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時候……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?”青青惱她出言無禮,翻了個身,臉向里床,不再理會。何紅藥道:“教主,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,再放這小子。”何鐵手道:“那還用說?”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,袁承志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,然見她并不往床底下瞧,只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几個字。袁承志一看,見是:“下一年毒蛛蠱”六字。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,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,道:“好吧,就是這樣。”

袁承志尋思:“那是甚么意思?…嗯,是了,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,先給她服下毒蛛蠱,毒性在一年之后方才發作,那時無藥可解,她們就算報了仇。哼,好狠毒的人,天幸教我暗中瞧見。要是我不在床底……”想到這里,不禁冷汗直冒。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。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,忽然遲疑了一下,回身說道:“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?”何鐵手道:“當然,不過……不過咱們不能失信于人啊。”何紅藥怒道:“我早知你看中了他,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。”氣沖沖的回轉,坐在椅上,室中登時寂靜無聲。袁承志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。

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,叫道:“你們還不出來么,干甚么呀?”

焦宛兒大驚,便要竄出,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,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:“你安心睡一會兒,天亮了就送你回去。”青青哼了一聲,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,灰塵紛紛落下。袁承志險些打出噴嚏,努力調勻呼吸,這才忍住。青青心想:“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,何必躲著?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甚么?”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,這事關系到國家的存亡,實是非同小可,因此堅忍不出。

何紅藥對何鐵手道:“你是教主,教里大事自是由你執掌。教祖的金鉤既然傳了給你,你便有生殺大權。可是我遇到的慘事,還不能教你驚心么?”何鐵手笑道:“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,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幸郎。”何紅藥道:“哼,男人之中,有甚么好人了?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!你瞧他這模樣兒,跟那個家伙真沒甚么分別,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。”何鐵手道:“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么?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。”

袁承志聽何鐵手的語氣,顯然對青青頗為鐘情,這人絕頂武功,又是一教之主,竟然不辨男女,倒也好笑。

何紅藥長嘆一聲,道:“你是執迷不悟的了。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。是福是禍,由你自決吧!”何鐵手道:“好,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。給他聽去了不妨么?”何紅藥道:“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,死了也好瞑目。”青青叫道:“你瞎造謠言!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,怎會做甚么壞事?我不聽!我不聽!”何鐵手笑道:“姑姑,他不愛聽,怎么辦?”何紅藥道:“我是說給你聽。他愛不愛聽,理他呢。”

青青用被蒙住了頭,可是終于禁不住好奇心起,拉開被子一角,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。只聽她說道:“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。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,他派我做萬妙山庄的庄主,經管那邊的蛇窟。這天閑著無事,我一個人到后山去捉鳥兒玩。”何鐵手插口道:“姑姑,你做了庄主,還捉鳥兒玩嗎?”

何紅藥哼了一聲,道:“我說過了,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,差不多是個小孩子。我捉到兩只翠鳥,心里很是高興。回來的時候,經過蛇窟旁邊,忽聽得樹叢里嗖嗖聲響,知道有蛇逃走了,忙遁聲追過去。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游走。我很奇怪,咱們蛇窟里的蛇養得很馴,從來不逃,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干甚么?我也不去捉拿,一路跟著。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后面,徑向一個人游過去,我抬頭一看,不覺吃了一驚。”何鐵手道:“干甚么?”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:“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。他是我命里的魔頭。”何鐵手道:“是那金蛇郎君么?”

何紅藥道:“那時我也不如他是誰,只見他眉清目秀,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。手里拿著一束點著火的引蛇香艾。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,給他引出來的。他見了我,向我笑了笑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,他一定著了迷。”何紅藥呸了一聲,道:“我和你說正經的,誰跟你鬧著玩?我當時見他是生人,怕他給蛇咬了,忙道:‘喂,這蛇有毒。你別動,我來捉!’他又笑了笑,從背上拿下一只木箱,放在地下,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著一只活蛤蟆,一跳一跳的。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,慢慢的游上了木箱,正想伸頭去咬,那少年一拉繩子,箱子蓋翻了下去。五花一滑,想穩住身子,那少年左手一探,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。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,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,五花服服帖帖的動彈不得,這一來,知道他是行家,就放了心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嘖嘖嘖,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,就這樣關心。”

青青插口道:“喂,你別打岔成不成?聽她說呀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你說不愛聽呀!”青青道:“我忽然愛聽了,可不可以?”何鐵手笑道:“好吧,我不打岔啦!”何紅藥橫了她一眼,說道:“那時我又起了疑心,這人是誰呢?怎敢這生大膽?到這里來捉我們的蛇?難道不知五毒教的威名嗎?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,伸到五花口邊。五花便一口咬住。我走近細看,原來鐵棒中間是空的,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來,都給鐵管子盛住了。我這才知道,哼,原來他是偷蛇毒來著。怪不得這几天來,蛇窟里許多蛇兒不吃東西,又瘦又懶。我叫了起來:‘喂,快放下!’同時取出伏蛇管來,噓溜溜的一吹。他聽得聲音古怪,抬頭一看,那五花頭頸一扭,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。他忙把五花丟開,想打開木箱拿解藥。我說:‘你好大膽子!’,搶上前去。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,只輕輕一帶,我就摔了一交……”青青插嘴道:“當然啦,你怎能是他對手?”

何紅藥白眼一翻,道:“可是我們的五花毒性何等厲害,他來不及取解藥,便已傷口毒發,昏了過去。我走近去看,忽然心里不忍起來,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,太可惜了,而且又是這么一身武功。”何鐵手道:“于是你就將他救了回去,把他偷偷的藏著,拿藥給他解了毒,等他傷好,你就愛上他了?”

何紅藥嘆道:“不等他傷好,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。那時教里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,但不知怎的,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里,對這人卻是神魂顛倒,不由自主。過了三天,那人身上的毒退了,我問他到這里來干甚么。他說我救了他性命,甚么事也不能瞞我。他說他姓夏,身上負了血海深仇,對頭功夫既強,又是人多勢眾,報仇沒把握,聽說五毒教精研毒藥,天下首屈一指,因此趕到云南來,想求教五毒教的功夫……”

她說到這里,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,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這般才打起交道來的,而他所以要取毒藥,自然旨在對付石梁溫家。

只聽何紅藥又道:“他說,他暗里窺探了許久,學到了些煉制毒藥的門道,便來偷我們蛇窟里毒蛇的毒液,要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。又過了兩天,他傷勢慢慢好了,謝了我要走。我心里很舍不得,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。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。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甚么為難,要不要我幫他。他笑笑,說我功夫還差得遠,幫不了忙。我叫他報了仇之后再來看我,他點頭答應了。我問他甚么時候來。他說那就難說了,他要報大仇,還少了一件利刃,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寶劍,須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。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,就算有,甚么時候能盜到,也說不上來。”袁承志聽到這里,心想:“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一切,為了報仇,甚么事都干。”

何紅藥嘆道:“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,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。我好似發了瘋,甚么事都不怕,明知是最不該的事,卻忍不住要去做。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,越是危險,心里越快活,就是為他死了,也是情愿的。唉,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。我對他說,我知道有一柄寶劍,鋒利無比,甚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。他歡喜得跳起來,忙問在甚么地方。我說,那就是我們五毒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!”袁承志聽到這里,心頭一震,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著的金蛇劍,心想:“難道這劍竟是五毒教的?”何紅藥續道:“我對他說,這劍是我們教里的三寶之一,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里,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,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。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。他說只借用一下,報了大仇之后一定歸還。他不斷的相求,我心腸軟了,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,帶他到毒龍洞去。看守的人見到令牌,又見我帶著他,便放我們進去。”

何鐵手道:“姑姑,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?”何紅藥道:“我自然不敢……”青青插口問道:“為甚么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……那個毒龍洞?”

何紅藥哼了一聲不答。何鐵手道:“夏公子,那毒龍洞里養著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,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藥不抹到,給鶴頂蛇咬上一口,如何得了?這些毒蛇異種異質,咬上了三步斃命,最是厲害不過。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,全身抹上蛇藥。”青青道:“哦,你們五毒教的事當真……當真……”

何紅藥道:“當真甚么?若不是這樣,又怎進得毒龍洞?于是我脫去衣服,全身抹上蛇藥,叫他也搽蛇藥。他背上擦不到處,我幫他搽抹。唉,兩個少年男女,身上沒了衣服,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,我幫你搽藥,最后還有甚么好事做出來?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,就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給他。”青青聽得雙頰如火,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,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。何鐵手笑道:“夏公子,你干甚么?”青青怒道:“我恨他們好不怕丑。”

何紅藥幽幽嘆道:“你說我不怕丑,那也不錯,我們夷家女子,本來沒你們漢人這許多臭規矩。唉,后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,帶了他進去。這金蛇劍和其余兩寶放在石龍的口里,他飛身躍上石龍,就拿到了那把劍。哪知他存心不良,把其余兩寶都拿了下來。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。”她說到這里,閉目沉思往事,停了片刻,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 “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,就知事情不妙,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。”

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,故意問道:“甚么地圖?我爹爹一心只想報仇,要你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甚么用?”

何紅藥道:“我也不知是甚么地圖。這是本教几十年來傳下來的寶物。哼,這人就是不存好心。他也不答我的話,只是望著我笑,忽然過來抱住了我。后來,我也就不問他甚么了。他說報仇之后,一定歸還三寶。他去了之后,我天天想念著他,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。后來忽然江湖上傳言,說江南出了一個怪俠,使一把怪劍,善用金錐傷人,得了個綽號叫作‘金蛇郎君 ’。我知道定然是他,心里挂著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。過不多久,教主起了疑心,終于查到三寶失落,要我自己了斷,終于落成了這個樣子。”

青青道:“為甚么是這個樣子?”何紅藥含怒不答。何鐵手低聲道:“那時我爹爹當教主,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,可也無法回護。姑姑依著教里的規矩,身入蛇窟,受萬蛇咬嚙之災。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,那是給蛇咬的。”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,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仄。說道:“這……這可真對你不住了。我先前實在不知道……”何紅藥橫了她一眼,哼了一聲。

何鐵手又道:“她養好傷后,便出外求乞,依我們教規,犯了重罪之人,三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,不許偷盜一文一飯,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。”

青青低聲對何紅藥道:“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,那確是他不好。”

何紅藥鼻中一哼,說道:“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,被罰討飯三十年,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。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,這結果早就想到了,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。他對我不起,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幸。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,一路乞討,到江南去找他,到了浙江境內,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。我想跟他會面,但他神出鬼沒,始終沒能會著。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,他已給人抓住了。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?”

何鐵手道:“是衢州的仇家么?”何紅藥道:“正是。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几個老頭子。”何鐵手和青青同時“啊”的一聲。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,青青是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。

何紅藥道:“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敵人。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,茶水飲食,甚么都要他先試過,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。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,后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。有一次,我終于找到機會,跟他說了几句話。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,已成廢人,對頭武功高強,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,眼下只有一線生機,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。”何鐵手道:“他到華山去干甚么?”何紅藥道:“他說天下只有一人能夠救他,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。”

袁承志在床底聽著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,心里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,不知是痛恨、是惋惜、還是憐憫?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,更是凝神傾聽。青青聽何紅藥提到了袁承志的師父,也更留上了神,只聽她接著道:“我問他穆人清是甚么人,他說那是天下拳劍無雙的一位高人俠士。他雖從未見過,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,若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,定會出手相救。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,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,除了這姓穆的,別人也打他們不退。他叫我快去華山,向穆大俠哭訴相求。我答允了,心中打定主意,要是穆大俠袖手不理,我就在他面前橫劍自刎,寧可自己死了,也總要救他出來。敵人轉眼便回,不能跟他多說話,我抱住了他,想親親他的臉便走了。哪知一挨近身,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,伸手到他衣內一摸,掏出來一只繡得很精致的香荷包,里面放著一束女人的頭發,一枚小小的金釵,我氣得全身顫抖,問他是誰給的。他不肯說。我說要是不說,我就不去求穆大俠。他閉嘴不理,神氣很是高傲。你瞧,你瞧,這小子的神氣,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。”

她說到這里,聲音忽轉慘厲,一手指著青青,停了一陣,又道:“我還想逼他,看守他的人卻回來了。我實在氣苦之極。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,他卻撇下了我,另外有了情人。“等那一伙人上了華山,我也不去找甚么穆大俠,暗中給看守他的人下毒,心想就算連那負心漢一起毒死,也不理會了,終于弄死了兩個道士。那几個姓溫的全沒想到暗里有人算計,一疏神,我就將他救了出來,連金蛇劍、金蛇錐都一起盜到了手。我將他藏在一個山洞里。溫家几兄弟遍找不見,互相疑心,自伙兒吵了一陣,再大舉搜山。這可就得罪了穆大俠。他暗中施展絕技,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,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。

“這天晚上,我要那負心漢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。他知道一經吐露,我定會去害死他的心上人。他武功已失,又不能趕去保護,因此始終閉口不答。我恨極了,一連三天,每天早晨,中午、晚上,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……”青青叫了起來:“你這惡婆娘,這般折磨我爹爹!”何紅藥冷笑道:“這是他自作自受。我越打得厲害,他笑得越響。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,這才不愛我。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我過,毒龍洞中的事,在他不過逢場作戲,他生平不知玩過多少女人,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里的,只是他未婚妻一個。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,又天真,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,他說一句,我抽他一鞭﹔我抽一鞭,他就夸那個賤女人一句。打到后來,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,還是笑著夸個不停。

“到第三天上,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。我出去采果子吃,回來時他卻守在洞口,說道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,就是一劍。他雖失了武功,但有金蛇寶劍在手,我也不敢進去。我對他說,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,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,他雖是個廢人,我還是會好好的服侍他一生。他哈哈大笑,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。好吧,我們兩人就這么耗著。我有東西吃,他卻挨餓硬挺。”何鐵手黯然道:“姑姑,你就這樣弄死了他?”何紅藥道:“哼,才沒這么容易讓他死呢。過了几天,他餓得全身脫力,我走進洞去,將他雙足打折了。”

青青驚叫一聲,跳起來要打,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了肩頭,動彈不得。何鐵手勸道:“別生氣,聽姑姑說完吧。”何紅藥道:“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,他雙足壞了之后,必定不能下去,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。我要抓住這賤人,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丑,然后帶去給他瞧瞧,看他還能不能再夸她贊她。

“我尋訪了半年多,沒得到一點訊息,擔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,那可要糟。那天我見那姓穆的暗中顯功,驅逐石梁派的人,本領真是深不可測,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,我再上華山,可就討不了便宜。待得我回到華山,哪知他已不知去向。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,沒一點蹤跡,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,還是去了別的地方。十多年來,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。我走遍天南地北,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。”

袁承志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里,方才恍然大悟: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這山洞之中,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,他武功全失,無法抵敵,想到負人不義,又恥于向人求救,于是入洞自殺。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:“哼,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。你媽媽呢?她姓甚么?叫甚么?住在哪里?你不說出來,我先剜去你的眼睛。”

青青笑道:“哈哈,你凶,你凶!我爹爹說得不錯,我媽媽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,好一千倍,一萬倍……”何紅藥怒不可遏,雙手一探,十爪向青青臉上抓來。青青急往被里一縮,將被子蒙住了頭。何鐵手忙伸手擋住何紅藥。

何紅藥怒道:“你要他說出他父母的所在,我就饒了他。”何鐵手道:“姑姑,咱們有大事在身,你卻總是為了私怨,到處招惹。仙都派的事,不也是你搞的么?”何紅藥道:“哼,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,說他認得金蛇郎君,偏巧讓我聽見了,當然要逼問他那負心賊的下落。”何鐵手道:“你關了黃木這些年,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,他始終不說,多半是真的不知。多結仇家也是無用。”

袁承志和焦宛兒暗暗點頭,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,那么黃木道人并沒有死,只不過給他們扣住了。

何紅藥叫道:“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,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,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。你身為教主,怎地不想法子?”何鐵手道:“好啦,我知道了。姑姑,你出去休息一會兒吧。”何紅藥站起身來,厲聲說道:“我一切全跟你說了。用不用我的計策,給不給我出氣。全憑你吧!”何鐵手笑了笑,并不答話。何紅藥道:“你出來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”何鐵手道:“在這里說也一樣。”何紅藥道:“不,咱們出去。”袁承志見兩人走出房去,步聲漸遠,忙鑽了出來,低聲道:“青弟,咱們走吧。”

青青怒目望著焦宛兒,見她頭發蓬松,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,哼了一聲道:“你們兩人躲著干甚么?”焦宛兒一呆,雙頰飛紅,說不出話來。

袁承志道:“快起身。她們不安好心,要想法兒害你呀。”青青道:“害死了最好,我不走。”袁承志急道:“有甚么事,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么?怎么這個時候瞎搗亂。”青青怒道:“我偏偏要搗亂。” 袁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,情勢已急,稍再耽擱,不是無法脫身,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,忙道:“青弟,你怎么啦?”一面說,一面伸手去拉她。青青一瞥眼間,見到焦宛兒忸怩□腆的神色,想像適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這么久,不知是如何親熱,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邊之時,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,越想越惱,左手握住他手,右手狠狠抓了一把。袁承志全沒提防,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,忙掙脫了手,愕然道:“你胡鬧甚么?”青青道:“我就是要胡鬧!”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。袁承志又氣又急,只是跺腳。

焦宛兒急道:“袁相公,你守著夏姑娘,我出去一下就回來。”袁承志奇道:“這時候你又去哪里?”焦宛兒不答,推開窗戶,躍了出去。

袁承志坐在床邊,隔被輕推青青的身子。青青翻了個身,臉孔朝里。這一來,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,又不敢走開,只怕何鐵手她們回來下蠱放毒。正待好言相勸,突然門口腳步聲響,他縱身上梁,橫臥在屋頂梁上。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,關上門閂,慢慢走到床邊。

袁承志扣住兩枚金蛇錐。只要她有加害之意,立即發錐救人。何鐵手凝望著青青的背影,低聲道:“夏相公,我有句話要跟你說。”青青回過頭來。

何鐵手道:“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,你說她是下賤之人么?”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一句話,呆了一呆,道:“一往情深,怎么會是下賤?”提高了聲音道:“負心薄幸,那才下賤。”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志聽的,心中大喜,登時容光煥發,輕聲說道:“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,那也怪他不得。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,拚著性命來保護她,實是情深義重。”青青道:“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。”何鐵手道:“要是有這樣的人,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,也要維護你,你又怎樣?”青青道: “我可沒這般福氣。”何鐵手道:“我從前不懂,姑姑為甚么會如此情痴,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倒……我……我……好吧,我不要你甚么,你記得我也好,忘了我也好。”掉頭便走出門去。

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,不明白她是甚么意思。袁承志飄然下地,笑道:“傻姑娘,她愛上你啦。”青青道:“甚么?”袁承志笑道:“她當你是男人呢。”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几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,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。原來她一見傾心,神智胡涂了。那何紅藥則是滿腔怨毒,怒氣沖天。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,但一個鐘情,一個懷恨,竟都似瞎了眼一般,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,不覺好笑,問道:“怎么辦呢?”袁承志笑道:“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!”

青青正待回答,窗格一響,焦宛兒躍了進來,后面跟著羅立如,青青臉色一沉,笑容頓斂。焦宛兒向袁承志道:“袁相公,承蒙你鼎力相助,我大仇已報,明兒一早,我就回金陵去啦。我爹爹在日,對你十分欽佩。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,就如是他師父一般。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。”袁承志道:“那不忙,咱們先出宮去再說。”

焦宛兒道:“不。我要請你作主,將我許配給羅師哥。”她此言一出,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,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,結結巴巴的道:“師……師妹,你……你說甚么?”焦宛兒道:“你不喜歡我么?”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,只是說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青青心花怒放,疑忌盡消,笑道:“好呀,恭喜兩位啦。”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,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,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、以報自己恩德之意,不禁好生感激。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,頗為內愧,拉著焦宛兒的手道:“妹子,我對你無禮,你別見怪。”焦宛兒道:“我哪里會怪姊姊?”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,不覺淒然下淚。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。

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,這次有七八個人。袁承志一打手勢,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。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:“到底誰是教主?”何紅藥道:“你不依教規行事,咱們拜過教祖,只有另立教主。”一個男人聲音說道:“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,教主你何必盡護著他?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,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。你只答應還人,可沒說死的活的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,誰敢過來?”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:“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,再來算自己的帳。”腳步聲響,奔向門邊。忽聽得慘叫一聲,一人倒在地下,想是被何鐵手傷了。

袁承志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。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。焦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。這時門外兵刃相交,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,和教主斗了起來。斗不多時,蓬的一聲,有人踢開房門,搶了進來。袁承志身形一晃,已竄出窗外。那人只見到袁承志的背影,叫道:“快來,快來!那小子跑啦!”何鐵手也是一驚,當即罷手不斗,奔進房來,只見窗戶大開,床上已空,當即跟著出窗,只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面樹叢,忙跟蹤過去。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,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,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。五毒教眾跟著追來。眾人追得雖緊,但均默不作聲,生怕禁宮之內,驚動了旁人。

袁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舍,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,于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,在御花園中兜了几個圈子,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,眼見前面有座宮殿,當下直竄入內。一踏進門,便覺陣陣花香,順手推開了一扇門,躲在門后。他定神瞧這屋子時,不由得耳根一熱。原來房里錦幃繡被,珠帘軟帳,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,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,到處是精巧的擺設,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,心想在這里可不大妥當,正要退出,忽聽門外腳步細碎,傳來几個少女的笑語之聲。尋思:如這時闖出,正好遇上,聲張起來,宮中大亂,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,不免另有花樣,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后。

房門開處,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名女子進來。一名宮女道:“殿下是安息呢,還是再瞧一會書?”袁承志心道:“原來是公主的寢宮。這就快點兒睡吧,別瞧甚么勞甚子的書啦!”

那公主嗯了一聲,坐在榻上,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。一名宮女道:“燒上些兒香吧?”公主又嗯了一聲。過不多時,青煙細細,甜香幽幽,袁承志只覺眼餳骨倦,頗有困意。那公主道:“把我的畫筆拿出來,你們都出去吧。”袁承志微覺訝異:“怎么這聲音好熟?”暗暗著急,心想她畫起畫來,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。

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,向公主道了晚安,行禮退出房去。這時房中寂靜無聲,只是偶有香爐中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,袁承志更加不敢動彈。只聽那公主長嘆一聲,低聲吟道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?“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縱我不往,子寧不來?“挑兮達兮,在城闕兮。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。”袁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,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,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,但聽到“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”那一句,也知是相思之詞,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,尋思半晌,不覺好笑:“我是江湖草莽,生平沒進過京師,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?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!”

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,只聽紙聲□□,調朱研青,作起畫來。

袁承志老大納悶,細看房中,房門斜對公主,已經掩上,窗前珠帘低垂,除了硬闖,決計走不出去。過了良久,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,低聲自言自語:“再畫兩三天,這畫就可完工啦。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,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挂念著我么?”說著站了起來,把畫放在椅上,把椅子搬到床前,輕聲道:“你在這里陪著我!”寬衣解帶,上床安睡。袁承志好奇心起,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,探頭一望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
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,再定神細看,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,系一條小缸青腰帶,凝目微笑,濃眉大眼,下巴尖削,可不是自己是誰?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几分,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,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,但容貌畢竟無異,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,金光燦然,更是天下只此一劍,更無第二口。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,不由得驚詫百端,不禁輕輕“咦”了一聲。

那公主聽得身后有人,伸手拔下頭上玉簪,也不回身,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。袁承志只聽一聲勁風,玉簪已到面門,當即伸手捏住。那公主轉過身來。兩人一朝相,都驚得呆了。原來公主非別,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。那日袁承志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,料知必非常人,卻哪想到竟是公主?

阿九乍見袁承志,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,身子顫動,伸手扶住椅背,似欲暈倒,隨即一陣紅云,罩上雙頰,定了定神,道:“袁相公,你……你……你怎么在這里?”袁承志行了一禮道:“小人罪該萬死,闖入公主殿下寢宮。”阿九臉上又是一紅,道:“請坐下說話。”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,忙拉過披上。

門外宮女輕輕彈門,說道:“殿下叫人嗎?”阿九忙道:“沒……沒有,我看書呢。你們都去睡吧,不用在這里侍候!”宮女道:“是。公主請早安息吧。”

阿九向袁承志打個手勢,嫣然一笑,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畫像,不禁大羞,忙搶過去把椅子推在一旁。一時之間,兩人誰也說不出甚么話來,四目交投,阿九低下頭去。過了一會,袁承志低聲道:“你識得五毒教的人么?”阿九點頭道:“曹公公說,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,因此他請了一批武林好手,進宮護駕,五毒教也在其內。聽說他們的教主何鐵手武功甚是了得。”袁承志道:“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,殿下可知道么?”阿九面色一變,道:“甚么?他們為甚么傷我師父?他受的傷厲害么?”袁承志道:“大致不礙事了。”站起身來,道:“夜深不便多談,我們住在正條子胡同,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,來瞧瞧您師父?”阿九道:“好的。”微一沉吟,臉上又是紅了,說道:“你冒險進宮來瞧我,我……我是很感激的……”神情□腆,聲音越說越低:“你既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,我的……心事……你……你自然也明白了……”說到最后這句時,聲細如蚊,已几不可聞。

袁承志心想:“糟糕,她畫我肖像,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,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,這可得分說明白。”只聽她又道:“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面,你阻擋褚紅柳,令他不能傷我,我就常常念著你的恩德……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么?”袁承志點頭道:“殿下,我進宮來是……”阿九攔住他的話頭,柔聲道:“你別叫我殿下,我也不叫你袁相公。你初次識得我時,我是阿九,那么我永遠就是阿九。我聽青姊姊叫你大哥,心里常想,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,那才好呢。我一生下來,欽天監正給我算命,說我要是在皇宮里嬌生慣養,必定夭折,因此父皇才許我到外面亂闖。”袁承志道:“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功夫,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。”阿九道:“我在外面見識多了,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。我雖常把宮里的金銀拿出去施舍,又哪里救得了這許多。”袁承志聽她體念民間疾苦,說道:“那你該勸勸皇上,請他多行仁政。老百姓衣暖食足,天下自然太平了。”阿九嘆道:“父皇肯聽人家話,早就好啦。他就是給奸臣蒙蔽,還自以為是。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,流寇殺得太少。我跟他說:流寇就是百姓,只要有飯吃,日子過得下去,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,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。我說:‘父皇,你總不能把天下百姓盡數殺了!’他聽我這么說,登時大發脾氣,說:‘人人都反我,連我的親生女兒也反我!’我便不敢再說了,唉!”袁承志道:“你見得事多,見識反比皇上明白……”尋思:“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?”阿九忽問:“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么?”袁承志道:“沒有,他說曾立過重誓,不能泄漏你的身世。我當時只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,說甚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。”阿九道:“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。我小時候貪玩,曾跟他學武。他不知怎的犯了罪,父皇叫人綁了要殺,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。后來我出宮打獵,又跟他相遇,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幫主。”

袁承志點點頭,心想:“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被擒,得人相救。原來是她救的。”阿九問道:“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?”袁承志正想說:“五毒教想害你爹爹,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淵源,怕他壞了大事,因此要先除了他。”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,心想時機急迫,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,忙站起身來,說道:“別的話,明天再說吧。”阿九臉一紅,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。正在這時,忽然有人急速拍門,几個人同聲叫道:“殿下請開門。”

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

第十六回 石岡凝冷月 鐵手拂曉風

眾人來到胡同外十余丈處,焦公禮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來,說閔子華和他師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說話。眾人見袁承志出手相助,欣慰已極,精神大振。

焦宛兒問袁承志道:“袁相公,可以動手了么?”袁承志道:“叫大伙守在外面,咱們几個人先去一探。”焦宛兒道:“好!”低聲對眾幫友吩咐几句,和袁承志等躍進牆去。焦宛兒輕功較差,落地時腳下微微一響,屋中燈火忽地熄滅。焦宛兒知道仇人已經發覺,不能再探到甚么,輕輕一聲呼哨,突然四周屋頂到處都探出頭來。焦宛兒叫道:“姓閔的,出來瞧瞧,是誰來啦!”屋中人默不作聲。焦宛兒道:“點了火把進去!”

金龍幫四名幫友取出火折,點著帶來的火把,昂首而入,旁邊四名幫友執刀衛護。突然啪啪啪數聲,四根火把打滅了三根,兩條黑影從眾人頭頂飛了出來。金龍幫幫眾一涌而上,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。各人四下圍住,火把越點越多,將一個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。

閔子華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圍,兩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戰,轉瞬間把金龍幫幫眾刺傷了六七人。傷者一退下,立即有人補上。再斗一陣,閔子華和洞玄又傷了三四人,但洞玄左臂也已受傷。他劍交右手,猛扑力戰。兩儀劍法本是他使左手劍,閔子華使右手劍,兩人左右呼應,回環攻守。現下兩柄都是右手劍,威力立減。片刻之間,洞玄與閔子華身上又各受了几處傷。

袁承志在旁觀戰,心想:“一命還一命,殺閔子華一人已經夠了,不必讓洞玄也陪在這里。”眼見兩人便要喪命當地,踴身跳入圈子,登時金光閃動,嗆□□一陣亂響,不但洞玄與閔子華手中長劍被金蛇劍削斷,金龍幫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斷頭折身。

眾人出其不意,都是大吃一驚,向后躍開。袁承志自得金蛇劍以來,除了以之削斷西洋軍官雷蒙的長劍之外,從未仗劍與人正式交手,不意此劍竟有如斯威力,連自己也是一呆,心想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,自己不過要雙方罷手停斗,不料竟削壞了多件兵刃,心下好生不安。

這時閔子華和洞玄全身血跡斑斑,見袁承志到來,更知無幸。洞玄把斷劍往地下一擲,慘笑道:“我師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閣下,如此苦苦相逼?”翻手從腰間摸出一柄匕首,猛往自己胸膛上插去。袁承志左掌如風,在他胸前輕輕一推,右手已拿住他手腕,夾手奪過匕首,火光下一看,見匕首和閔子華刺死焦公禮那一柄全然相同,柄上刻著“仙都門下子字輩弟子洞玄收執”一行字。

洞玄鐵青了臉,喝道:“好漢子可殺不可辱。我學藝不精,不是你對手,死給你看便了。快把匕首還我!”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殺,將匕首往腰里一插,正色道:“待得一切料理清楚,自然還你。”洞玄大怒,叫道:“你要殺就殺,不能如此欺人!”

說著劈面一拳。袁承志退后一步避開,愕然道:“在下何敢相欺?”洞玄凜然道:“這把匕首是本派師尊所賜,寧教性命不在,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。”袁承志一楞,疑云大起,心想這匕首既然如此要緊,閔子華怎能于刺殺焦公禮后仍留在他身上,卻不取回?當下將匕首雙手奉還,說道:“在下有一事不明,要請教道長。”洞玄接過匕首,聽他說得客氣,便道:“請說。”

袁承志轉過身來,對焦宛兒道:“焦姑娘,那布包給我。”焦宛兒遞過布包,手握雙刀,緊緊監視閔子華。袁承志打開布包,露出匕首。閔子華和洞玄齊聲驚呼。金龍幫幫眾眼見凶器,想起老幫主慘死,目□欲裂,各人逼近數步。閔子華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是我的匕首呀?你從哪里得來?”伸手來取。袁承志手一縮。焦宛兒單刀揮出,往閔子華手臂砍落。閔子華疾忙縮手,這刀便沒砍中。焦宛兒待要追擊,袁承志伸手攔住,說道:“先問清楚了。”焦宛兒停刀不砍,流下兩行淚來。

閔子華怒道:“當日我們在南京言明,雙方解仇釋怨。金龍幫為甚么不顧信義,接連几次前來傷我?你叫焦公禮出來。咱們三對六面,說個明白。姓閔的到底哪一點上道理虧了……”他話未說完,金龍幫幫眾早已紛紛怒喝:“我們幫主給你害死了,你這奸賊還來假撇清!”閔子華和洞玄都大吃一驚,齊聲道:“甚么?焦公禮死了?”

袁承志見二人驚訝神色,不似作偽,心想:“或許內中另有別情。”問道:“你真的不知?”閔子華道:“我把房子輸了給你,沒面目再在江湖上混,便上開封府去,要跟掌門大師兄水云道長商量,哪知師兄沒會到,途中卻不明不白的跟金龍幫打了兩場。焦公禮好端端的,又怎么會死?”焦宛兒聽他這么說,也瞧出情形有點不對,硬咽道:“我爹爹……是給……給人用這把匕首害死的……就算不是你,也總是你的朋友。”

閔子華恍然大悟,道:“嗯,嗯,這就是了。”焦宛兒喝道:“甚么這就是了?”閔子華要待分辯,一時拙于言辭,卻又說不明白。金龍幫眾人只道他心虛,聲勢洶洶的又要操刀上前。洞玄道人接過閔子華手中半截斷劍,擲在地下,凜然道:“各位既然要讓焦幫主的大仇永遠不能得報,讓真凶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,我師兄弟饒上這兩條性命,又算甚么?”挺起胸膛,束手就戮。眾人見他如此,面面相覷,一時倒拿不定主意。袁承志道:“這樣說來,焦幫主不是閔兄殺的?”閔子華道:“姓閔的出于仙都門下,也還知道江湖上信義為先。我既已輸給你,又知有奸人從中挑撥,怎會再到南京尋仇?”袁承志道:“焦幫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。”閔子華奇道:“在哪里?”袁承志道:“徐州。”洞玄道:“我師兄弟有十多年沒到徐州啦。除非我們會放飛劍,千里外取人首級。”袁承志道:“此話當真?”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項頸,說道:“殺頭也不怕,何必說假話?”

焦宛兒道:“那么這柄匕首從何而來?”洞玄道:“我這時說出真相,只怕各位還不相信。現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,一看就知。”閔子華急道:“師弟,那不能去。”洞玄道:“口說無憑,須有實據。焦幫主為奸人殺害,此事非同小可,務須查個水落石出。袁相公和焦姑娘兩位是何等樣人,決不能壞咱們的事。”閔子華才不言語了。焦宛兒道:“去哪里?” 洞玄道:“我只能帶領袁相公和你兩位同去。人多了不行。”

金龍幫中有人叫了起來:“他要使奸,莫給他們走了。”焦宛兒問袁承志道:“袁相公,你說怎樣?”袁承志心想:“看來這兩人確是別有隱情,還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為妥。要是他們想使詭計,諒來也逃不脫我手掌。”說道:“那么咱們就同去瞧瞧。”焦宛兒對金龍幫眾人道:“有袁相公在,料想他們也不敢怎樣。”自焦公禮逝世,焦宛兒已隱然為一幫之主。她率領幫眾大舉尋仇,眾人對她無不言聽計從,大家又知袁承志為人仁義,武功高強,有這么一位高手從中護持,真是求之不得,當下也就沒有異言。袁承志和焦宛兒隨著閔子華師兄弟一路向北。來到城牆邊,洞玄取出鉤索,甩上去鉤住城牆,讓焦宛兒先爬了上去,第二袁承志上,然后他師兄弟先后爬上城頭。四人縱出城牆,續向北行。這時方當子夜,月色如水,道路越走越是崎嶇。再行四五里,上了個亂石山崗,袁承志和焦宛兒都感訝異,不知這兩人來此荒僻之處,有何用意。焦宛兒尋思:“莫非這兩人在此伏下大批幫手?但有袁相公在此,對方縱有千軍萬馬,他也必能帶我脫險。”

上崗又走了二三里,才到崗頂,只見怪石嵯峨,峻險夾兀,月光下似魔似怪,陰森森的寒意逼人。洞玄和閔子華走向一塊大岩石之后,袁承志和焦宛兒跟著過去,只見岩邊赫然停著一具棺木。焦宛兒于黑夜荒山乍見此物,心中一股涼氣直冒上來。

洞玄撿起一塊石子,在棺材頭上輕擊三下,稍停一會,又擊兩下,然后再擊三下,雙手托住棺蓋往上一掀,克勒一聲響,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。焦宛兒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雙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,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。只聽那僵尸道:“怎么?帶了外人來?”洞玄道:“兩位是朋友。這位袁相公,是金蛇郎君夏大俠的弟子。這位焦姑娘,是金龍幫焦幫主的千金。”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:“兩位莫怪。貧道身上有傷,不能起身。”洞玄道:“這是敝派掌門師兄水云道人。在這里避仇養傷。”袁承志和焦宛兒才知原來不是僵尸,當即施禮。水云道人拱手答禮。

看那水云道人時,只見他臉如白紙,沒半絲血色,額角正中從腦門直到鼻梁卻是一條殷燈色的粗大傷疤,疤痕猶新,想是受創不久,被那慘白的臉色一加映托,更是可怖。水云道人說道:“我師父跟尊師夏老師交好。夏老師來仙都山時,貧道曾侍奉過他。他老人家可好?”袁承志心想這時不必再瞞,答道:“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。”

水云道人長嘆一聲,慘然不語,過了良久,才低聲道:“剛才聽洞玄師弟說道,閣下是金蛇弟子,我心中十分喜歡,心想只要金蛇前輩出手,我師父的大仇或能得報。唉!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歸道山,老成凋謝,只怕要讓奸人橫行一世了。”焦宛兒心道:“我是為報父仇而來此地,哪知又引出一樁師仇來。”袁承志卻想:“不知他的對頭是甚么厲害腳色,天下除了金蛇郎君,便無人對付得了?”洞玄低聲把金龍幫尋仇的事說了一遍,求大師兄向焦宛兒解釋。水云道人“咦”了一聲,越聽越怒,突然手掌一翻,在身旁棺上猛擊一掌,噗的一聲,棺木登時塌了一塊。袁承志心想:“這道人的武功比他兩個師弟可高明得多。他身懷絕技,怎么會怕得這樣厲害,竟要偷偷躲在這里裝死人?”

水云道人說道:“焦姑娘,我們仙都弟子,每人滿師藝成、下山行道之時,師父必定賜他一柄匕首。貧道忝在本派掌門,雖然本領不濟,忍辱在這里養傷,但還不敢對朋友打一句誑語。焦姑娘,你道這柄匕首是做甚么用的?”焦宛兒恨恨的道:“不知道!”

水云道人抬頭望著月亮,喟然道:“敝派第十四代掌門祖師菊潭道長當年劍朮天下無雙,只可惜性子剛傲,殺了不少人,結仇太多,終于各派劍客大會恆山,以車輪戰法斗他一人。菊潭道長雖然劍下傷了對頭十八人,但最后筋疲力盡,身受重傷,于是拔出匕首自殺而死。本派因此元氣大傷,又得罪了天下英雄,此后定下一條規矩,每名學藝完畢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。洞玄師弟,你到那邊去。”洞玄不明他用意,但還是朝他手指所指,向西行去。水云等他走出數百步,高聲叫道:“行了。”洞玄停步。

水云低聲問閔子華道:“閔師弟,這把匕首,叫作甚么?”閔子華道:“這是仙都戒殺刀。”水云又問:“師父授你戒殺刀時,有四句甚么訓示?你低聲說來。”閔子華肅然道:“嚴戒擅殺,善視珍藏,義所不敵,舉以自戕。”

水云點點頭,向東邊一指,道:“你到那邊去。”待閔子華走遠,把洞玄叫回來,問道:“洞玄師弟,這把匕首,叫作甚么?”洞玄道:“仙都戒殺刀。”水云又問:“師父授你此刀之時,有何訓示?”洞玄肅然道:“嚴戒擅殺,善視珍藏,義所不敵,舉以自戕。”

水云把閔子華叫回,對袁承志和焦宛兒道:“現今兩位可以相信,敝派確是有此訓示。敝派子弟犯戒殺人,也是有的,可是憑他如何不肖,無論如何不敢用這戒殺刀殺人。”袁承志問道:“這匕首為甚么叫‘戒殺刀’?”水云道:“敝派鑒于菊潭祖師的覆轍,從第十五代祖師起便定下一條門規,嚴禁妄殺無辜,否則到每兩年一次在仙都山大會,便得在師長兄弟之前,以這戒殺刀自行了斷。閔師弟要殺焦幫主,雖然當年閔子葉師兄行為不端,有取死之道,但為兄報仇,本來也不算是妄殺,可是后來既知受奸人挑撥,再去加害,那是犯了重大門規,諒他也是不敢。”他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這戒殺刀是自殺用的,要是仙都弟子遇敵之時,武功不如,而對方又苦苦相逼,脫身不得,那么便須以此匕首自殺,免損仙都威名。閔師弟就算敢犯師門嚴規,天下武器正多,怎會用戒殺刀去殺人?而且刺殺之后,怎么又不把刀帶走?”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到這里,都不住點頭。

水云又道:“焦姑娘,我給你瞧一封信。”說著從棺材角里取出一個布包,打了開來,里面是一堆文件雜物。他從中撿出一信,遞給焦宛兒。焦宛兒眼望袁承志。袁承志點點頭。焦宛兒接過信來,月光下見封皮上寫著“急送水云大師兄親啟,閔緘”几個字,知是閔子華寫給水云的信,抽出信箋,見紙箋上端印著‘蚌埠通商大客棧用箋”的紅字,信上的字歪歪扭扭,文理也不甚通,寫道:

“水云大師兄:你好。焦公禮之事,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騙,報仇甚么的就此拉倒不干了。但昨晚夜里,小弟的戒殺刀忽然給萬惡狗賊偷去,真是慚愧之至。如果尋不回來,我再沒面目見大師兄了,千萬千萬。小弟閔子華拜上。”焦宛兒讀完此信,更無懷疑,身子顫抖,盈盈向閔子華拜了下去,說道:“閔叔叔,侄女兒錯怪好人,冒犯你老人家啦。”拜罷又向洞玄賠禮。兩人連忙還禮。閔子華道:“不知是哪個狗賊偷了這把刀去,害死了焦幫主。他留刀尸上,就是要你疑心我呀。”焦宛兒道:“侄女真是鹵莽,沒想到這一著,只道閔叔叔害了爹爹后,還要逞英雄好漢,留刀示威。”閔子華道:“我失了戒殺刀,和洞玄師兄到處找尋,沒一點眉目,后來接到大師兄飛帖,召我們到京師來,這才動身。路上你們沒頭沒腦的殺來,我也只好沒頭沒腦的跟你們亂打一陣。幸虧袁相公趕到,才弄明白這回事。”水云道:“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后,要是貧道僥幸留得性命,定要幫焦姑娘找到這偷刀殺人的奸賊。這件事仙都派終究也脫不了牽連。”焦宛兒又襝衽拜謝,將匕首還給閔子華。

袁承志心想,他們師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,外人不便參與,便拱手道:“兄弟就此別過。”兩人和水云等作別,走出數十步,正要下崗,洞玄忽然大叫:“兩位請留步。”袁承志和焦宛兒一齊停步。洞玄道人奔將過來,說道:“袁相公,焦姑娘,貧道有一件事想說,請兩位別怪。”袁承志道:“道長但說不妨。”洞玄道:“這里的事,要請兩位千萬不可泄漏。本來不須貧道多嘴,實因與敝師兄性命攸關,不得不冒昧相求。”按照江湖道上規矩,別幫別派任何詭秘怪異之事,旁人瞧在眼里,決不能傳言談論,否則凶殺災禍立至,此事人所共知,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,不惜冒犯叮囑,自是大非尋常。

袁承志心中一動,雖然事不干己,但剛才見水云道人無意中顯露了一手武功,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,對洞玄道:“不知令師兄遇到了甚么危難之事,兄弟或可相助一臂。”洞玄和袁承志交過手,知他武功卓絕,不但高出自己十倍,也遠在仙都第一高手水云師兄之上,聽他這么說,心頭一喜,忙道:“袁相公仗義相助,真是求之不得,待貧道稟過大師兄。”匆匆回去,低聲和水云、閔子華商量。三人談了良久,似乎難以決定。袁承志想道:“既然他們大有為難,不愿外人插手,那么也不必多事了。”高聲叫道:“兩位道長、閔兄,兄弟先走一步,后會有期!”一拱手就要下崗。

水云道人叫道:“袁相公,請過來說几句話。”袁承志轉身走近。水云道:“袁相公肯拔刀相助,我們師兄弟實是感激不盡。不過這是本門的私事,情勢凶險萬分,實在不敢要袁相公無故犯險。還請別怪貧道不識好歹。”說著拱手行禮。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,心想這人倒也頗具英雄氣概,說道:“道長說哪里話來?既是如此,就此告辭。道長如有需用之處,兄弟自當盡力,隨時送個信到正條子胡同就是。”水云低頭不語,忽然長嘆一聲,說道:“袁相公如此義氣,我們的事雖然說來羞人,如再相瞞,可就不夠朋友了。兩位請坐。洞玄師弟,你對兩位說罷。”

洞玄等兩人在石上坐好,自己也坐下說道:“我們恩師黃木道人生性好動,素喜到處云游,除了兩年一次的仙都大會之外,平日少在山上。五年前的中秋,又是大會之期,恩師竟然并不回山主持,也不帶信回來,這是從來沒有的事,眾弟子又是奇怪,又是擔憂。恩師這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藥,大伙兒忙分批到云貴兩廣查訪,各路都沒消息。我和閔師哥卻在客店之中,得到點蒼派追風劍萬里風的傳訊,說有急事邀我們前往。我們兩人趕到云南大理萬大哥家中,見他身受重傷,躺在床上。一問之下,原來是為了我們恩師才受的傷。”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說黃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,暗暗點頭,聽洞玄又道:“追風劍萬大哥說道,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訪友,見到我們恩師受人圍攻。點蒼派跟仙都派素有淵源,他當即仗劍相助。豈知對方個個都是高手,兩人寡不敵眾,萬大哥先遭毒手,昏倒在地,后來由人救回,恩師卻是生死不明。萬大哥肩頭和脅下都為鋼爪所傷,爪上喂了劇毒。看這情形,必是五毒教所為。他后來千辛萬苦的求到名醫,這才死里逃生。于是我們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尋師,要找五毒教報仇。可是四年來音訊全無,恩師自是凶多吉少。五毒教又隱秘異常,踏遍了云南全省,始終沒半點線索,大家束手無策,才離云南。后來北方傳來消息,說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到了北京……”

袁承志“啊”了一聲。洞玄道:“袁相公識得她么?”袁承志道:“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剛給她毒手所傷。”洞玄道:“令友不礙事么?”袁承志道:“眼下已然無妨。”洞玄道:“嗯,那真是天幸。我們一得訊,大師兄便傳下急令,仙都弟子齊集京師。我們在來京途中遇到焦姑娘,那不必說了。大師兄比我們先到,他與何鐵手狹路相逢。那賤婢竟然出言譏刺,十分無禮。大師兄跟她動起手來,這賤婢手腳滑溜,大師兄一不留神,額上為她左手鐵鉤所中,下盤又中了她五枚暗器。她只道這暗器喂有劇毒,大師兄一定活不了,冷笑几聲便走了。好在大師兄內功精湛,又知對頭周身帶毒,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藥,身邊又帶了諸般外用解毒膏丹,這才沒有遭難。”

水云嘆道:“貧道怕她知我不死,再來趕盡殺絕,是以不敢在寓所養傷,只得找了這樣古怪的一個地方靜養,再過三個月,毒氣可以慢慢拔盡。師父多半已喪在賤婢手下,這仇非報不可。只是對頭手段太辣,毒物厲害,是以貧道不敢拖累朋友。”閔子華問道:“袁相公怎么也跟五毒教結了仇?”袁承志于是將如何遇到錦衣毒丐齊云□、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傷的事簡略說了。水云道:“袁相公既跟他們并無深仇,吃了一點小虧,也就算了。你千金之體,犯不著跟這種毒如蛇蠍之人相拚。”

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,又要輔佐闖王和義兄李岩圖謀大事,這種江湖上的小怨,原不能過于當真,否則糾纏起來,永無了局,于是點頭說道:“道長說得是。我有一只朱睛冰蟾,可給道長吸毒。” 當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,亂石崗上無酒浸出蟾中毒液,于是把冰蟾借給洞玄,教了用法,要他替水云吸盡毒氣送回。水云、閔子華、洞玄不住道謝。袁承志和焦宛兒緩緩下崗,走到一半,焦宛兒忽往石上一坐,輕輕啜泣。袁承志問道:“怎么?焦姑娘,你不舒服么?”焦宛兒搖搖頭,拭干淚痕,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。袁承志心想:“這一來,她金龍幫和仙都派雖然化敵為友,但她報殺父大仇之事,卻更是渺茫了。也難為這樣一個年輕姑娘,居然這般硬朗。”兩人回進城里,天將微明,袁承志把焦宛兒送回金龍幫寓所,自回正條子胡同。他在長街一排民房屋頂上展開輕身功夫,倏然之間,已過了几條街,一時奔得興發,使出“神行百變”絕技,真如飛燕掠波、流星橫空一般,耳旁風動,足底無聲,正奔得高興,忽聽身旁低喝一聲:“好功夫!”袁承志斗然住足,白影微晃,一人從身旁掠過,笑道: “追得上我嗎?”語聲方畢,已竄在七八丈外。袁承志見這人身法奇快,心中一驚:“此人是誰?輕身功夫是如此了得?”他少年人既好奇,又好勝,提氣疾追。那人毫不回顧,如飛奔跑。時候一長,袁承志的輕身功夫終于高出一籌,腳下加勁,片刻間追過了頭,趕在那人面前數丈,回轉身來。那人格格嬌笑,說道:“袁相公,今日我才當真服你啦!”

只見她長袖掩口,身如花枝顫裊,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鐵手。她全身白衣如雪,給足底黑瓦一襯,更是黑的愈黑,白的愈白。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,好得夜中不易為人發覺,敵人發射暗器不能取得准頭,她竟然穿一身白衣,若非自恃武藝高強,決不能如此肆無忌憚。袁承志拱手說道:“何教主有何見教?”何鐵手笑道:“袁相公前日枉駕,有許多礙手礙腳之人在場,大家分了心,不能好好見個高下。小妹今日專誠前來,討教几招。”邊說邊笑,聲音嬌媚。袁承志道:“教主這般身手,就在男子中也是難得一見。兄弟是十分佩服的。”

何鐵手笑道:“袁相公前日試拳,掌風凌厲之極。小妹力氣不夠,不敢接招。今日比比兵刃如何?”也不等袁承志回答,呼的一聲,已將腰間一條軟鞭抖了出來,微光中但見鞭上全是細刺倒鉤,只要給它掃中一下,皮肉定會給扯下一大塊來。何鐵手嬌滴滴的道:“袁相公,這叫做蠍尾鞭,刺上是有毒的,你要加意小心,好么?”袁承志聽她說話,不覺打了個寒戰。她語氣溫柔,關切體貼,含意卻十分狠毒,兩者渾不相稱。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沒來由的比武,抱拳說道:“失陪了!”何鐵手不等他退開,手腕一抖,蠍尾鞭勢挾勁風,徑扑前胸。袁承志微微一笑,上身向后一仰,避開了這招,不等蠍尾鞭第二招再到,已竄出數丈。何鐵手知道追他不上,朗聲叫道:“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膿包,敗壞了師尊一世威名,嘻嘻!”袁承志一愣停步,心想:“我几次相讓,他們五毒教驕縱慣了,還道我當真怕她。”心念微動之際,白影閃處,蠍尾鞭又帶著一股腥風扑到。

袁承志眉頭一皺,暗想:“這等喂毒兵器縱然厲害,終究為正人君子所不取。她好好一個女子,卻身在邪教,以致行事不端。”料想蠍尾鞭全鞭有毒,不能白手搶奪,索性雙手攏入袖中,身隨意轉,的溜溜的東閃西避。何鐵手鞭法雖快,哪里帶得到他的一片衣角?

轉瞬間拆了二十余招,何鐵手嬌喝:“你一味閃避,算甚么好漢?”袁承志笑道:“你想激我奪你鞭子?又有何難。”身子一彎,雙手已在屋頂分別撿起一片瓦□,凝視鞭影,看得親切,叫道:“撤鞭!” 兩塊瓦片一上一下,已將蠍尾鞭夾在中間,順手往里一奪,右足晃動,瞬息間連踢三腳。何鐵手剛想運勁奪鞭,對方足尖已將及身,只得撤鞭倒退,不想踏了一個空,跌下屋去。袁承志搶住鞭柄,笑道:“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樣?”

忽聽何鐵手柔媚的聲音叫道:“很好!”她身法好快,剛一著地,立即又竄了上來,饒是袁承志身有絕頂輕功,也不禁佩服。

何鐵手右手叉在腰間,身子微晃,腰肢款擺,似乎軟綿綿地站立不定,笑道:“還要領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,我們五毒教有一種毒蟾砂……”袁承志聽她嬌聲軟語的說著話,也不見她身轉手揚,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,大吃一驚,知道不妙,百忙中一飛沖天,躍起尋丈,只聽得一陣細微的錚錚之聲,數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。

原來這毒蟾砂是無數極細的鋼針,機括裝在胸前,發射時不必先取准頭,只須身子對正敵人,伸手在腰旁一按,一陣鋼針就由強力彈簧激射而出。真是神不知,鬼不覺,何況鋼針既細,為數又多,一枚沾身,便中劇毒。武林中任何暗器,不論是金鏢、袖箭、彈丸、鐵蓮子,發射時總得動臂揚手,對方如是高手,一見早有防備。但這毒蟾砂之來,事先絕無征兆,實是天下第一陰毒暗器,教外人知者極少,等到見著,十之八九非死即傷,而傷者不久也必送命。他們本教之人稱之為“含沙射影”功夫,端的武林獨步,世上無雙。袁承志身子未落,三枚銅錢已向她要穴打去,怒喝:“我跟你無怨無仇,為甚么下此毒手?”何鐵手側身避開兩枚銅錢,右手翻轉,接住了第三枚,輕叫一聲:“啊喲,好大的勁兒,人家手也給你碰痛啦。”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,還擲過來。聽聲辨形,這枚銅錢擲來的力道也不弱,袁承志剛想伸手去接,突然心里一動:“這人手上有毒,別上她當。”長袖一拂,又把銅錢拂了回去。這一下勁力就沒手擲的大,何鐵手伸出兩指,輕輕拈住,放入衣囊,笑道:“多謝!可是只給我一文錢,不太小氣了些嗎?”手掌伸出來時迎風一抖,十多條非金非絲的繩索向他頭上罩來。

袁承志惱她適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陰毒之極,當下再不客氣,揚起蠍尾鞭,往她繩上纏去。何鐵手斗然收索,笑道:“蠍尾鞭是我的呀。你使我兵器,害不害臊呀?”說的是一口云南土音,又糯又脆,手下卻毫不停留。袁承志把蠍尾鞭遠遠向后擲出,叫道:“我再奪下你這几根繩索兒,你們五毒教從此不能再來糾纏,行不行?”何鐵手道:“這不叫繩索兒,這是軟紅蛛索。你愛奪,倒試試看。”說著蛛索橫掃,攔腰卷來。這蛛索細長多絲,一招既出,四面八方同時打到。

袁承志側身閃避,想搶攻對手空隙,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敵,有的防身,攻出去的剛收回守御,原來縮回的又反擊而出,攻守連環,毫無破綻。拆了十余招后,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奧妙,心想:“這蛛索功夫是從蜘蛛網中變化出來的。”乘她一招使老,進攻的索子尚未收回、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勢發出之際,身形一斜,陡然欺近她背心,伸手向她脅下點去。這招快極險極,何鐵手萬難避開,忽然間身子一側。袁承志見這一下如點實了,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,臉上發熱,凝指不發。何鐵手乘勢左手一鉤。袁承志疾忙縮手,嗤的一聲,袖口已被鉤子划了一條縫。何鐵手道:“啊喲,糟糕,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。您把長衫除下來吧,我拿回去給你補好。”袁承志見她狡計百出,心中愈怒,乘勢一拉,扯下了右臂破袖,使得呼呼風響,不數招,袖子已與蛛索纏住,用力一揮,破袖與蛛索雙雙脫手,都掉到地下去了。袁承志道:“怎么樣?”何鐵手格格笑道:“不怎么樣。你的兵刃不也脫手了么?還不是打了個平手?”反手在背上一抽,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鉤子。

袁承志見她周身法寶,武器層出不窮,也不禁大為頭痛,說道:“我說過奪下你蛛索之后,你們可不能再來糾纏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你說你的,我几時答允過啊?”袁承志一想,果然不錯,她確是沒答允過,但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,到何時方了?當下哼了一聲,說道:“瞧你還有多少兵器?”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奪下來,她總要知難而退了。何鐵手道:“這叫做金蜈鉤。”左手一伸,露出手上鐵鉤,說道:“這是鐵蜈鉤,為了練這勞甚子,爹爹割斷了我一只手。他說兵器拿在手里,總不如干脆裝在手上靈便。我練了十三年啦,還不大成。袁相公,這鉤上可有毒藥,你別用手來奪呀!”

只見她連笑帶說,慢慢走近,袁承志外表雖然淡然自若,內心實深戒懼,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謀,正自嚴加提防,忽聽遠處隱隱有呼哨之聲,猛然間想起一事,暗叫:“不好!莫非此人絆住了我,卻命她黨羽去加害青青他們?”也不等她話說完,回身就走。

何鐵手哈哈大笑,叫道:“這時再去,已經遲了!”金鉤一點,鐵鉤疾伸,猛向他后心遞到。袁承志側過身子,橫掃一腿。何鐵手縱身避過,雙鉤反擊。這時曙光初現,只見一道黑氣,一片黃光,在他身邊縱橫盤旋。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凌厲,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遜而已。他挂念青青等人,不欲戀戰,數次欺近要奪她金鉤,總是被她回鉤反擊,或以鐵鉤護住。這鐵鉤裝在手上,運用之際的是靈動非凡,宛如活手一般。

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,兀是打她不退,心中焦躁,探手腰間,金光一閃,拔出了金蛇寶劍。何鐵手一見,笑容立斂,喝道:“好!這金蛇劍竟落在你手!”袁承志道:“是便怎樣?”刷刷數劍。何鐵手武功雖高,哪里抵擋得住?當的一聲,金鉤已被金蛇劍削去半截。袁承志喝道:“再來糾纏,把你的鐵手也削斷了。”她一聽之下,臉上微現懼色,果然不敢逼近身來。

袁承志收劍入鞘,疾奔回家,剛到胡同口,便見洪勝海躺在地下,頸中流血,忙上前扶起,幸喜尚有氣息。洪勝海咽喉受傷,不能說話,伸手向著宅子連指。袁承志抱他入內,只見宅子中到處桌翻椅折,門破窗爛,顯是經過一番劇戰。袁承志越看越是心驚,撕下衣袖替洪勝海扎住了咽喉傷口,直奔內堂,里面也是處外破損,胡桂南與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。袁承志忙問:“怎么?”胡桂南道:“青姑娘,青姑娘……給……五毒教擄去啦。”袁承志大驚,問道:“沙天廣他們呢?”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頂。袁承志不及多問,急躍上屋,只見沙天廣和啞巴躺在瓦面,沙天廣滿臉烏云,中毒甚深,啞巴也受創傷。雖然幸喜無人死亡,但滿屋伙伴,個個重傷,真是一敗涂地,青青更不知去向。袁承志咬牙切齒,憤怒自責:“我怎地如此胡涂,竟讓這女子纏住了也沒發覺。”

宅中童仆在惡斗時盡皆逃散,這時天色大明,敵人已去,才慢慢回來。袁承志把啞巴和沙天廣抱下地來,寫了一張字條,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龍幫寓所,請焦宛兒取回朱睛冰蟾,前來救人。他替沙天廣、胡桂南等包扎傷口,一面詢問敵人來襲情形。鐵羅漢上次受傷臥床未起,幸得未遭毒手,說道:“三更時分,胡桂南首先發覺了敵蹤,把啞巴老兄扯上屋去。兩人一上屋,立被十多名敵人圍住了。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,就是全身無力,動彈不得,只有干著急的份兒。眼見啞巴老兄、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傷了好几名敵人,但對方實在人多。大家邊打邊退,在每一間屋里都拚了好一陣,最后個個受傷,青姑娘也給他們擄了去。袁相公……我們實在對你不起……”

袁承志道:“敵人好不狠毒,怎怪得你們?眼下救人要緊。”他到馬廄牽了匹馬,向城外馳去,將到怪屋時下了馬,將馬縛在樹上,走到屋前,飛身越牆直入,大叫:“何教主,請出來,我有話說。”一陣回音過去,黃牆上鐵門開處,一陣狺狺狂吠,扑出十多頭凶猛巨大,后面跟著數十人。他想:“這次可不能再對他們客氣了!”左手連揮,十多枚金蛇錐激射而出,金光閃閃,每只巨□腦門中了一枚,只只倒斃在地。他繞著眾犬轉了一個圈子,雙手將金蛇錐一一收入囊中。五毒教人眾本待乘他與巨□纏斗,乘隙噴射毒汁,哪知他殺斃眾犬竟如此神速,不由得都驚呆了,待他收回暗器,先頭一人發一聲喊,轉身便走。余人一擁進內,待要關門,哪里還來得及?袁承志已從各人頭頂一躍而過,搶在頭里。他深入敵人腹地之后,反而神定氣閑,叫道:“何教主再不出來,莫怪我無禮了。”

只聽噓溜溜的一陣口哨,五毒教眾人排成兩列,中間屋里出來十多人。當先一人是何紅藥,后面跟著左右護法潘秀達、岑其斯,以及錦衣毒丐齊云月贊等一批教中高手。袁承志道:“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識,既無宿怨,也無新仇,各位卻來到舍下,將我朋友個個打得重傷,還將我兄弟擄來,那是甚么緣由,要向何教主請教。”

何紅藥道:“你家里旁人跟我們沒有冤仇,那也不錯,因此手下留情,沒當場要了他們性命。你既有朱睛冰蟾,小小傷勢也很易治好。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,哼,我們要慢慢的痛加折磨。”袁承志道: “她年紀輕輕,甚么事情對你們不住了?”何紅藥冷笑道:“誰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兒子?哼,這也罷了,誰教他是那個賤貨生的?”袁承志一怔,心想她跟青青的母親又有甚么仇嫌了?何紅藥見他沉吟不語,陰森森的道:“你來胡鬧些甚么?”袁承志道:“你們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,干甚么不自去找他報仇?”何紅藥道:“老子要殺,兒子也要殺!你既跟他有瓜葛,連你也要殺!”

袁承志不愿再與她*□唆不清,高聲叫道:“何教主,你到底出不出來?放不放人?”屋中寂然無聲,過了一陣,陣陣回聲從五堵高牆上撞了回來。袁承志挂念青青,身形一斜,猛從何紅藥身旁穿過,直向廳門沖去。兩名教徒來擋,袁承志雙掌起處,將兩人直摜出去。他沖入廳內,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,轉身直奔東廂房,踢開房門,只見兩名教眾臥在床上,卻是日前被他扭傷了關節之人,見他入來,嚇得跳了起來。

袁承志東奔西竄,四下找尋,五毒教眾亂成一團,處處兜截。過不多時,袁承志已把每一間房子都找遍了,不但沒有見到青青,連何鐵手也不在屋里。他焦躁異常,把缸瓮箱籠亂翻亂踢,里面飼養著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來。五毒教眾大驚,忙分人捕捉毒物。

潘秀達叫道:“是好漢到外面來決個勝負。”袁承志知他在教中頗有地位,決意擒住他逼問青青的下落,叫道:“好,我領教閣下的毒掌功夫!”施展神行百變輕身功夫,雙足一躪,已躍到他面前。潘秀達見他說到便到,大吃一驚,呼呼兩掌劈到。袁承志道:“別人怕你毒掌,我偏不怕!”潘秀達叫道:“好,你就試試。”袁承志右掌一起,往他掌上抵去。潘秀達大喜,心想:“你竟來和我毒掌相碰,這可是自尋死路,怨我不得。”當下雙掌運力,猛向前推,眼見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,相距不到一寸,突見對方手掌急縮,腦后風聲微動,知道不妙,待要縮身回掌,只覺頸中一緊,身子已被提起。五毒教眾齊聲吶喊,奔來相救。袁承志抓起潘秀達揮了個圈子。眾人怕傷了護法,不敢逼近。

袁承志喝道:“你們擄來的人在哪里?快說。”潘秀達閉目不理。袁承志潛運混元功,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。潘秀達登時背心劇痛,有如一根鋼條在身體內絞來攪去。袁承志松手把他摔在地下。潘秀達痛得死去活來,在地下滾來滾去,卻不說一個字。

袁承志道:“好,你不說,旁人呢?”靈機一動:“我的點穴除了本門中人,天下無人能救。且都給他們點上了,諒來何鐵手便不敢加害青弟。”當下身形晃動,在眾人身旁穿來插去。教徒中武功高強之人還抵擋得了三招兩式,其余都是還沒看清敵人身法,穴道已被閉住。片刻之間,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。本來穴道被閉,盡管點穴手法別具一功,旁人難以解開,但過得几個時辰,氣血流轉,穴道終于會慢慢自行通解。但袁承志這次點穴時使上了混元功,真力直透經脈,穴道數日不解,此后縱然解開,也要酸痛難當,十天半月不愈。那日他在衢州石梁點倒溫氏四老,使的便是這門手法。

何紅藥見勢頭不對,呼嘯一聲,奪門而出。余眾跟著擁出,不一刻,一座大屋中空蕩蕩的走得干干淨淨,只剩下地上動彈不得的几十人,有的呻吟低呼,有的怒目而視。袁承志大叫:“青弟,青弟,你在哪里?”除了陣陣回聲之外,毫無聲息。他仍不死心,又到每個房間查看一遍,終于廢然退出﹔提起几名教眾逼問,各人均是閉目不答。袁承志無法可施,只得回到正條子胡同。見焦宛兒已取得冰蟾,率領了金龍幫的几名大弟子來到,將沙天廣等身上毒氣吸淨、傷口包好。袁承志見各人性命無礙,但青青落入敵手,不禁愁腸百結。焦宛兒軟語寬慰,派出幫友四處打聽消息。

過了大半個時辰,忽然蓬的一聲,屋頂上擲下一個大包裹來。眾人吃了一驚。袁承志焦急異常,雙手一扯,拉斷包上繩索,還未打開,已聞到一陣血腥氣,心中怦怦亂跳,雙手出汗,一揭開包袱,赫然是一堆被切成八塊的尸首,首級面色已成烏黑,但白須白發宛然可辨。袁承志一定神,才看清楚這尸首原來是獨眼神龍單鐵生。

他躍上屋頂,四下張望,只見西南角上遠處有一條黑影向前疾奔,知道必是送尸首來之人,當下提氣急追,趕出里許,只見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。

袁承志直跟了進去。只見那人走到樹林深處,數十名五毒教教眾圍著一堆火,正在高談闊論。一人偶然回頭,突見袁承志掩來,驚叫道:“克星來啦!”四散奔逃。袁承志先追逃得最遠最快的,舉手踢足,把各人穴道一一點了,回過身來,近者手點肘撞,遠者銅錢擲打,只聽得林中呼嘯奔逐,驚叫斥罵之聲大作。過了一盞茶時分,林中聲息俱寂,袁承志垂手走出,拍了拍身上的灰塵。這一役把岑其斯、齊云□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氣的盡數點倒,只是何鐵手和何紅藥兩人不在其內。袁承志心中稍定,尋思:“只要青弟此時還不遭毒手,他們便有再大仇恨,也不敢加害于她。”回到住宅,焦心等候,傍晚時分,出去打探的人都回報說沒有線索。天交二更,袁承志吩咐吳平與羅立如,將單鐵生的尸首送往順天府尹衙門去,公門中人見到他的模樣,自知是五毒教下的毒手。焦宛兒領著几名幫友,留在宅里看護傷者,防備敵人。

袁承志焦慮挂懷,哪里睡得著?盤膝坐在床上,籌思明日繼續找尋青青之策。約莫坐了一個更次,四下無聲,只聽得遠處深巷中有一兩聲犬吠,打更的竹柝由遠而近,又由近而遠。他思潮起伏,自恨這一次失算中計,遭到下山以來的首次大敗,靜寂中忽聽得圍牆頂上輕輕一響,心想:“如是吳羅二人回來,輕身功夫無此高明,必是來了敵人。”當下安坐床上,靜以待變。只聽窗外如一葉落地,接著一人格格嬌笑,柔聲道:“袁相公,客人來啦。”袁承志道:“有勞何教主枉駕,請進來吧!”取出火折點亮蠟燭,開門迎客。何鐵手飄然而入,見袁承志室中陳設簡陋,除了一床一桌之外,四壁蕭然,笑道:“袁相公好清高呀。”袁承志哼了一聲。

何鐵手道:“我這番來意,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要請何教主示下。”何鐵手道:“你有求于我,我也有求于你,咱們這個回合仍是沒有輸贏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想不必再較量了。何教主有智有勇,兄弟十分佩服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這是第一個回合,除非你把我們五毒教一下子滅了,否則還有得讓你頭疼的呢。”

袁承志一凜,心想他們糾纏不休,確是不易抵擋,說道:“何教主既與我那兄弟的父親有仇,還是徑去找他本人為是,何必跟年輕人為難?常言道:冤家宜解不宜結……”何鐵手嫣然一笑,說道:“這個將來再說。客人到來,你酒也不請人喝一杯么?”

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,于是命童仆端整酒菜。焦宛兒不放心,換上了書童的裝束,親端酒菜,送進房來。何鐵手笑道:“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袁相公的書童,生得也這般俊。”袁承志斟了兩杯酒。何鐵手舉杯飲干,接著又連飲兩杯,笑道:“袁相公不肯賞臉喝我們的酒,小妹卻生來鹵莽大膽。”焦宛兒接口道:“我們的酒沒毒。”何鐵手笑道:“好,好,真是一位伶牙利齒的小管家。干杯!”

袁承志和她對飲了一杯,燭光下見她星眼流波,桃腮欲暈,暗忖:“所識女子之中,論相貌之美,自以阿九為第一。小慧誠懇真摯。宛兒豪邁精細。青弟雖愛使小性兒,但對我一片真情。哪知還有何鐵手這般艷若桃李、毒如蛇蠍的人物,真是天下之大,奇人異士,所在都有。”何鐵手見他出神,也不言語,只淡淡而笑,過了一會,低聲道:“袁相公的武功,小妹心折之極。似乎尊師金蛇郎君也不會這點穴手段,這門功夫,袁相公是另有師承的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不錯,我是華山派門下弟子。”何鐵手道:“袁相公武功集諸家所長,難怪神乎其技。小妹今晚是求師來啦。”

袁承志奇道:“這話我可不明白了。” 何鐵手笑道:“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資質愚魯,就請收歸門下。”袁承志道:“何教主一教之長,武功出神入化,卻來開這玩笑。”何鐵手道:“你如不傳我解穴之法,難道我們教中几十個人,就眼睜睜讓他們送命不成?”袁承志道:“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,再答應以后永遠不來糾纏,我當然會給他們解救。”何鐵手道:“這么說來,袁相公是不肯收我這個徒弟了?”袁承志道:“兄弟學藝未精,求師還來不及,哪敢教人?咱們好言善罷,既往不咎,你道怎樣?”何鐵手笑道:“我把你朋友送還,你把我的部屬治好。以后的事,走著瞧吧。”

袁承志見她始終不肯答應罷手言和,怒氣漸生,暗想:“五毒教雖然橫行天南,但我們七省英雄豪杰,也不見得就怕了你們。”當下默不作聲。

何鐵手盈盈站起,笑道:“啊喲,咱們的袁大盟主生氣啦。”襝衽萬福,笑道:“好啦,好啦,我給你賠不是。”袁承志還了一揖,心下怫然不悅。何鐵手道:“明兒我把你朋友送回來。便請你大駕光臨,救治我的朋友。”袁承志道:“一言為定。”何鐵手微微躬身,轉身走出。她并不上屋,徑往大門走去。袁承志只得跟著送出,童仆點燭開門。

焦宛兒跟在袁承志身后,暗想:“這女子行動詭秘,別在大門外伏有徒黨,誘袁相公出去襲擊,我先去瞧瞧。”于是慢慢落后,身上藏好蛾眉鋼刺,越牆而出,躲在牆角邊向外望去,只見大門口停了一乘暖轎,四名轎夫站在轎前,此外卻無別人。焦宛兒矮了身子,悄悄走到轎后,雙手把轎子輕輕一托,知道轎內無人,這才放心,正要走回,大門開處,童仆手執燈籠,袁承志把何鐵手送了出來。焦宛兒靈機一動:“她既不肯罷手,此后麻煩正多。我要找到她的落腳所在,他們再來糾纏,好讓袁相公上門攻她個出其不意。”她存了報恩之心,也不怕前途艱險,縮身鑽入轎底,手腳攀住了轎底木架。那暖轎四周用厚呢圍住,又在黑夜,竟無一人發覺。只聽得何鐵手一陣輕笑,踏入轎中。四名轎夫抬起轎子,快步而去。

只覺四名轎夫健步如飛,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,她不禁害怕起來。這時正當隆冬,寒風徹骨,暖轎底下都結了冰,被她口中熱氣一呵,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。焦宛兒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臉上,不敢拂拭,只怕身子一動,立給何鐵手發覺。走了約莫半個時辰,忽聽一聲呼叱,轎子停住。一個男人聲音喝道:“姓何的賤婢,快出來領死。”焦宛兒心中奇怪: “這聲音好熟,那是誰啊?”又聽另一個聲音叫道:“五毒教橫行一世,想不到也有今天。”焦宛兒一驚:“那是閔子華!嗯,第一個說話的是他師弟洞玄道人。”

只聽得四周腳步聲響,許多人圍了上來。轎夫放下轎子,抽出兵刃。焦宛兒拉開轎障一角向外張望,見東邊站著四五人,都是身穿道袍、手執長劍的道士,心想:“西、北、南三邊必都有人,仙都派大舉報仇來了。”只覺轎身微微一晃,何鐵手已躍出轎外,嬌聲喝道:“水云賊道死了沒有?你們膽子也真大,想干甚么?”一名長須道人喝道:“我們師父黃木道長到底在哪里,快說出來,免你多受折磨。”何鐵手格格嬌笑,柔聲道:“你們師父又不是三歲娃娃,迷了路走失了,卻來問我要人。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,是不是呢?好吧,大家武林一脈,我幫你們找找吧,免得他可憐見兒的,流落在外,沒人照顧。也不知是給人拐去了呢,還是給人賣到了番邦。”焦宛兒心道:“原來這女人說話,總是這么嬌聲媚氣的,我先前還道她故意向袁相公發嗲。”

那長須道人怒道:“五毒教逞凶橫行,今日教你知道惡有惡報!”何鐵手笑道:“仙都派在江湖上本來也算是有點兒小名氣的,可是平時不敢正大光明的來找我,現今知道我們教里多人受傷,就鬼鬼祟祟的躲在這里。哈哈,呵呵,嘻嘻,嘿嘿!”片刻之間,換了几種笑聲,她笑聲未畢,只聽西北角上一人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想是中了她毒手,一時只聽得呼叱怒罵、兵刃碰撞之聲大作。

這次仙都派傾巢而出,來的都是高手,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強,卻始終闖不出去。斗不到一盞茶時分,四名轎夫先后中劍,或死或傷。

焦宛兒在轎下不敢動彈,眼見仙都門人劍法迅捷狠辣,果有獨得之秘,心想當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,那是他們遇上了特強高手,才受克制,尋常劍客卻決非仙都門人對手。

她怕黑夜之中貿然露面,給仙都門徒誤會是五毒教眾,不免枉死于劍下,只得屏息不動。這時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,青光霍霍,冷氣森森,只看得她驚心動魄。何鐵手在數十名好手圍攻下沉著應戰。一個少年道人躁進猛攻,被她鐵鉤橫划,帶著肩頭,登時痛暈在地,當下由同伴救了下去。再拆數十招,何鐵手力漸不支。閔子華長劍削來,疾攻項頸,她側頭避過,旁邊又有雙劍攻到。只聽錚的一聲,一件細物滾到轎下。焦宛兒拾起一看,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。她心中又喜又急,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,可給袁相公除了個大對頭﹔急的是她若喪命,青青不知落在何處,她手下教眾肯不肯交還,實在難說。又斗數十招,何鐵手頭發散亂,已無還手之力。長須道人一聲號令,數十柄長劍忽地回收,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,圍在她四周。長須道人喝道:“我師父他老人家在哪里?他是生是死,快說。”何鐵手把金鉤夾在脅下,慢慢伸手理好散發,忽然一陣輕笑,鐵鉤迅如閃電,傷了一名道人。眾人大怒,長劍齊施,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,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分,突然遠處傳來噓溜溜一聲呼哨。何鐵手百忙中笑道:“我幫手來啦,你們還是快走的好,否則要吃虧的呀。”焦宛兒心想:“如不知他們是在拚死惡斗,聽了她這几句又溫柔又關切的叮囑,還以為她是在跟情郎談情說愛哩!”

那長須道人叫道:“料理了這賤婢再說!”各人攻得更緊。轉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,但她還是滿臉笑容。一名年輕道人心中煩躁,不忍見這么一個千嬌百媚、笑靨迎人的姑娘給亂劍分尸,喝道:“你別笑啦,成不成?”何鐵手笑道:“你這位道長說甚么?”那道人一呆,正待回答,眼前忽然金光一閃。閔子華急呼:“留神!”但哪里還來得及,波的一聲,金鉤已刺中他背心。

酣斗中遠處哨聲更急,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攔。只聽金鐵交鳴,不久八人敗了下來,仙都門人又分人上去增援。這邊何鐵手立時一松,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,她想沖過去與來援之人會合,卻也不能。

雙方勢均力敵,高呼鏖戰。打了一盞茶時分,閔子華高叫:“好,好!太白三英,你們三個賣國賊也來啦。”一人粗聲粗氣的道:“怎么樣!你知道爺爺厲害,快給我滾。”焦宛兒心下驚疑:“太白三英挑撥離間,想害我爹爹,明明已給袁相公他們擒住。爹爹后來將三人送上南京衙門,怎么又出來了?是越獄?還是貪官賣放?”

這時何鐵手的幫手來者愈多,仙都派眼見抵擋不住,長須道人發出號令,眾人登時收劍后退。仙都門人對群戰習練有素,誰當先,誰斷后,陣勢井然。何鐵手身上受傷,又見敵人雖敗不亂,倒也不敢追趕,嬌聲笑道:“暇著再來玩兒,小妹不送啦。”

仙都派眾人來得突然,去得也快,霎時之間,刀劍無聲,只剩下朔風虎虎,吹卷殘雪。

焦宛兒從轎障孔中悄悄張望,見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個人。一個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:“他們消息也真靈通,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,就來掩襲。教主,你的傷不礙事吧?”何鐵手道:“還好。幸虧姑姑援兵來得快,否則要打跑這群雜毛,倒還不大容易呢。”一個白須老人道:“仙都派跟華山派有勾結嗎?”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:“金龍幫跟那個姓袁的小子攪在一起。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,料想姓袁的必會去跟仙都派為難。”那白須老人道:“好吧,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。”

焦宛兒在轎下聽到“借刀殺人的離間之計”這几個字,耳中嗡的一響,一身冷汗,心道:“是了,是了,害死我爹爹的,原來是這三個奸賊。”她想再聽下去,卻聽何鐵手道:“大伙兒進宮去吧,轎子可不能坐啦。”眾人一擁而去。焦宛兒等他們走出數十步遠,悄悄從轎底鑽了出來。不覺吃了一驚,原來當地竟是在禁城之前,眼見一伙人進宮去了。仙都派圍攻何鐵手,拚斗時刻不短,居然并無宮門侍衛前來查問干預。她不敢多耽,忙回到正條子胡同,將適才所見細細對袁承志說了。袁承志大拇指一豎,說道:“焦姑娘,好膽略,好見識!”

焦宛兒臉上微微一紅,隨即拜了下去。袁承志側身避過,慨然道:“令尊的血海深仇,自當著落在我身上。焦姑娘再行大禮,那可是瞧不起我了。”沉吟片刻,說道:“事不宜遲,我這就進宮去找他們。”焦宛兒道:“這些奸賊不知怎樣,竟混入了皇宮。看來必有內應。宮里禁衛森嚴,袁相公貿然進去,只怕不便。”

袁承志道:“不妨,我有一件好東西。本來早就要用,哪知一到京師之后,怪事層出不窮,竟沒空去。”說著取出一封書信,便是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宮里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密函,本是要洪勝海送去的。袁承志知道這信必有后用,一直留在身邊。

焦宛兒喜道:“那好極了,我隨袁相公去,扮作你的書童。”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,那是一片孝心,勸阻不得,點頭允了。

焦宛兒在轎下躲了半夜,弄得滿身泥污,忙入內洗臉換衣,裝扮已畢,又是個俊俏的小書童。袁承志笑道:“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!”焦宛兒道:“你就叫我宛兒吧,別人還當是甚么杯兒碗兒呢。”

正要出門,吳平與羅立如匆匆進來,說順天府尹衙門戒備很嚴,等了兩個多時辰,直到捕快換班,才把單鐵生的尸首丟了下去。袁承志點頭道:“好!”焦宛兒說起要隨袁承志入宮尋奸,為父報仇。羅立如忽道:“袁相公,師妹,我跟你們一起去,好么?”焦宛兒眼望袁承志,聽他示下。袁承志心想:“這次深入禁宮,本已危機四伏,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內。要保護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,多一人更礙手腳。”正要出口推辭,忽見吳平伸手暗扯羅立如衣角,連使眼色,說道:“羅師弟,你傷臂之后身子還沒完全復原,還是讓袁相公帶師妹去吧。”袁承志心中一動:“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單獨相處。昨晚我和她去見水云道人,青年男女深夜出外,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。雖然大丈夫光明磊落,但還是避一下嫌疑的好。”于是對羅立如道:“羅大哥同去,我多一個幫手,那再好沒有。委屈你一下,請也換上童仆打扮。”

羅立如大喜,入內更衣。吳平跟著進去,笑道:“羅師弟,你這次做了傻事啦!”羅立如愕然道:“甚么?”吳平道:“袁相公對咱們金龍幫恩德如山,師妹對他顯然又傾心之至……”羅立如顫聲道: “你說讓師妹配……配給袁相公?”吳平道:“恩師在天有靈,定也必十分喜歡。你跟了去干甚么?”羅立如道:“大師哥說得對,那我不去啦!”吳平道:“現今不去,又太著痕跡。你相機行事,如能撮成這段姻緣,那是再好不過。”

羅立如點頭答應,心中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。原來他對這小師妹暗寄相思已有數年,只是見她品貌既美,又不苟言笑,協助焦公禮處理幫中事務頗具威嚴,是以一番深情從不敢吐露半點﹔斷臂后更是自慚形穢,連話也不敢和她多說一句,這時聽吳平一說,不禁悵惘,但隨即轉念:“袁相公如此英雄,和師妹正是一對。她終身有托,我自當代她歡喜。”